人无肉、房无顶、树无皮:1933年关中底层百姓的生存之路

浪里沙民国史 2024-03-16 02:19:00
编者按

上世纪三十年代西北地区的百姓生活,到底有多么悲惨?我们虽没经历过,却也能从作者伊默的文章中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和无尽的感伤。连年旱灾、军阀混战、官吏盘剥等,致使社会动荡不安。 即使是公职人员的教师们,也仅能维持每天吃一顿蒸馍,有盐、辣椒、大葱作下饭物,就这样,在一般老百姓中,也是令其羡慕的美味。何况,很多家庭毁屋拆家以换取食物、上身赤裸下身穿树叶的妇人、吃树皮和草根饥民游荡。

本文如鲁迅杂文般揭露了关中百姓生存的艰辛,东西部贫富差距之悬殊,对当政者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变卖家产求生存

阿房宫遗迹,1936

谈到咸阳,我们很容易想起阿房宫,但那是由楚人付之一炬的,不能写在中华民国的账上。可是两千年以前的“可怜焦土”,不知何以竟遗传到了今日!或者亦国粹之一欤?

咸阳古渡,1931

咸阳离西安60里,长途汽车2小时可达。这古城不独古气十足,而且破烂异常。我没进去,但望着那残砖碎石,使我这毫无考古癖的人,不得不喟然(形容叹气的样子)却步。然而那城外渭河古渡,却也足够我的欣赏。

这里因为是水路交通要道,所以是商贾辐辏。不过这些商贾我无以名之,暂照南方习惯名之曰荒货商。在这渡口里附近来路,全是摆着旧房屋的椽柱、砖瓦、桌椅、箱、笼、瓷盆、石砚、烟枪、铁佛、瓷罗汉、前朝谱服,以及其他各种奇形怪状的古旧东西。

陕西灾民拆屋售卖,1933

每一堆荒货后面,站着两三个鸠形菜色的人,就是这特种商货的主人。他们因为没有吃的,没有钱缴款,不得不将房子拆下,把一切所有的破烂东西,从附近数十里或数百余里搬来陈列着,以等候买主。其中也有不少小巧精致,古色古香的东西,若拿到上海用玻璃橱窗装起,百十元钱或者不无主顾。而在那里,大概是与破烂桌椅同价格,我不禁替那些售主们可惜!

陕西实业考察团,1932

在西安时,听说去年八九月到陕西的实业考察团,走遍陕南陕北,每到一县,各团员首先去考察的是古物摊店。有时两人争着买一块秦砖汉瓦之流,吵得无法开交;后来专车停下,个人都饱(满)载而归。当时听了这消息,不大相信。把咸阳这情形一看,又以为事或可能了。

这种荒货市场,各县城各村镇,到处皆是,只不过这里交通方便,规模独大而已。在西安,新城的东边,有三分之一里长的一条街,全是陈列着这些东西。不过这不是所有主们直接求售,而是有一种中间人收集来转卖的。倘若有闲情逸致,喜好微服而出去买古物的大人们,我希望他们能到西北去,那里的售主定是竭诚欢迎!

人无肉,房无顶,树无皮

关于西北农村,我没有确切的统计材料来说明,但就我耳闻目见的说来,也可以看见到一个大体轮廓。西北的旱灾,若把今年算上,已是继续的6年。这里同其他农村差不多,20年前也曾过着较和平自足的生活。民国以来所经历的命运,也正同中国全部农村一样。所特殊的,是战争、匪患、天灾,较之别处更凶暴而已。这多年以来,几乎是无年不战。军款,军粮,牲口,车辆,草料,农民尽其所有以供军需。

陕南陕北,崇山峻岭中,大小股土匪无数。过去现在许多伟人,都由这里发迹,或许将来的许多伟人们,还正在这里等机待时。他们日常生活自然不出抢、杀、烧、奸、绑这几项。这几年天干干旱,一般人无以为生,老幼转于沟壑,少壮聚啸聚山林。所以除关中道平原而外,遍地都是土匪。

西北灾民惨状,1933

在这样条件下面的农村,其情况不难想象。去年(1932),大体说来,农村收成约三四成,然而政府的诛求(诛杀敲诈)却是奇重。两位住在关中道的朋友,各有地约百亩,去年收了20担麦子,但去年总共缴出的田赋与各项派款总共有210元(陕西一般人对于政府所派各种捐款,习惯不问什么名目,总称之约派款,或许是他们辨不清那许多名目),去了11担麦子的货价。

然而这还不能算是一般的标准。因为他们是中学教员,这村长虽未必特别客气,至少总不取浮派。他们除农产品而外,还有收入,所以家里还能每天吃一顿蒸馍,有盐、辣椒、大葱作下饭物。这在陕西,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家数。

卖孩子的贫民

一般中小农民怎样呢?吃的不够,自然无力缴款。县政府催紧了,军队上门了。没法,只得卖牲口、大车、家具、衣物;最后,拆房子;更最后,卖妻子儿女。如果这样再不能脱身,只有两条路:出关讨食,或上山当土匪。

眉县南拗村龚姓灾民拆房屋售卖木柴,1931

说到这里,我们当注意政府当局本知道农村穷,然而其他又少来源,只得在他们身上想法子。又知道要靠县政府催款,无论如何逼不出来的,所以各地派款,都给当地驻军作军费,这样不怕你不拆房子卖。

农村的政治制度,我也当提及。这不知是否仿效山西的,县长下面有区长、村长、甲长、闾长,区长同村长握有经济同政治大权,一切派款都由他们经手。有一次县政府向哪一区要200元,而区长却派出了800多元。听说这里做县长,若不能同村长一气,那将要饿饭。区有区公所,村有村公所,交不出款子的农民,要在这些地方受吊或挨打,区长村长有全权做这些。谁敢反抗么,有武装保卫团!

民国新式监狱

记得前些时在《申报·自由谈》上,讨论中国监狱问题。胡适博士以北平监狱作根据,说监狱颇自由,反对者引出上海监狱做反证。我有点奇怪,难道中国领土之大,就只有上海北平,日本把东三省和热河占去了,中国还有24个省,总共当不下2000个县,每县以5个区计算,当有1万个区,则我国大小监狱至少有1万所。就以县为单位(哪一个县不关着数百人?)也有2000所。何以只就这万分之一或至多两千分之一来争长论短呢?

在关中道,我看过不少村庄,而没有一个不是破烂不堪。墙多半是东倒西歪着,上面的顶没有了,换了极少的钱来度命或者缴上去。间或有较为周正的房屋,又大都是用土皮从外面把门封着,表示它的主人进了城,不敢在乡下住。

灾民不得已而吃妇人,1930s

村庄住民颇少,一部分是死掉,一部分则是逃亡。一位中学校长说,他家在住在关中道北部,他村里前10年近400家,而现在则只剩下40多家了。我到村庄里走,很少碰见过狗,偶然见到,也同农民们一样是皮包骨头,奄奄一息,一点不令人害怕。

上身赤裸,下身穿树叶的妇人

我忘记了,还没有讲穿树叶的人的故事。这是一位陕西朋友告诉我的。他是陕南人,在关外大学毕业后就在西安教书,几年没有归家。去年夏季回去,沿路上看见许多老年妇人,上身赤着,下面围着蓑衣般的围裙,走起路来,里面紫檀色的皮肤隐约可见。

乾县灾民

有一次他渴了,到一土窑里讨水吃,乍从外面进去,黑漆般的看不见。他大声喊人,一位中年妇人口音答应,但老不见出来。两三分钟后,他才见那女人用一块破絮遮着生殖器,站在角落里。他水没喝就走了。这故事假若流传到海外去,想来“古史钩奇录”上,定会增加一章。

这一切,颇像传奇神话。人们将要问,究竟他们怎样活下去呢?我实在也不能答复,或者上帝知道!

吃树皮和草根

年前不久,同两位朋友到乡下玩,路上碰着几个农民扯油菜。那块地就在一个破落小村庄前面,可以知道是他自己的庄稼,而不是偷扯别人的油菜。我于是善意的向他说:“现在是冬末,还早啊。虽说菜叶黄了,若春初下下雨来,还有希望。何必就扯了哩!”

“啊,先生,没有吃的时候,等不得呐!种田人靠天吃饭,平白无故的谁还扯它!”他说时,向我们三人打量一番,也许对我们这饱食暖衣的神气有些愤然。我很惭愧,我那几句话颇像“何不食肉糜”的故事。离开西安时,听说有许多地方——尤其是西京以西的农民,早在吃树皮与草根之类。记得上海游艺场中,常有吃蛇鼠以及其他虫类的怪人,两毛钱一看,生意颇盛。那许多爱看新奇的人们,很可以到西北去。我以为。

树,在西安以及全关中道,是颇难得的珍物。据说,西安在两次大围城时代,砍着烧了。乡下的哩,一说在几个荒年中,皮被人吃掉,接着枯死;一说是十多年战事中,给军队早砍了。这两个说法究竟谁是谁非,无从考证。

现在还能偶然碰到二三株老树,然而下半段总是精光的没有皮(据说上面的树皮较嫩,反而未剥掉,因为饥饿时不能高攀),正如同没有裤子穿的女人一样。只有西潼路沿线还有较多的白杨,长得很好,下衣也未被人剥掉。我想,这里附近潼关,灾情较轻?或者白杨皮吃了使人肚子痛到难受?

《前途》 1933 年

本文由“瀚海淘沙”独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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