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眠口述:我进中央军人监狱,从小偷的嘴里知道狱中的劳动情况

航语的过去 2024-12-01 08:06:44

我被送进南监

宪兵走了,那个胖胖的(宁可说是臃肿的)监狱官就拿起本子登记了几个字,然后高叫:"来人!"两个看守应声来到他的面前,他就把纸条交给他们,口里含糊地说,"送他上南监"。

我跟着这两个看守,东拐拐,西转转,来到一座牢房面前。有三个看守坐在那里,他们接了条子,仔细望了我一眼,问了我几岁,然后就由一个看守把我带进号子里去了。

一打开门,一股臭气冲鼻而来。他把我推进里面去,号子门一关就走了。后来又回头过来对准号子门上的小窟窿说:"你的编号是'689',要紧记着,以后叫'689',你就要立即答应'有!'"

他走了以后,我才回头扫视一下号子里的情景。号子比较大,大概有15平方米左右,原来规定关9个人,现在连我在内一共关了12个人了。

门的对面是一堵墙,墙上有个长方形的窗子,宽约一米多,上下约一米,铁条粗大,不愧是一个牢房。窗下有一个炕,据说炕上睡6个人,下面地板上睡6个人。

我周围的人都瞪着眼睛望着我,我弯腰向四面的人作了一个揖,说:"各位难友们好!"他们都笑了。其中一个人说:"你是来赴宴会的吧?这里是牢房啊!"

我问:"这里有大哥吗?"

他们说:"这里没有大哥,这里政治犯几乎占一半,你放心呆下去吧!"

这时突然有人从床上坐起来,拍着那位坐在床沿上的老头(约四十开外)对我说:"要说坐牢的资格,最老的就是这位'老和尚',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快10年了。"

我抬头一看,那"老和尚"脸孔黝黑,还带有光泽,不像是个老犯人,而像是搬运工人的样子。他忽然开口说:"唉,我在这里吃了快十年官司,迎来了多少新人,送走了多少旧人,谁也说不清我是犯了什么罪呀,做了国民党反而被国民党判了一个无期徒刑。"

后来他们就把我的位置排在地板上最右边的一个角落里。

"老和尚"的叙述

这个监狱,据说关了三千多犯人。要把这样大的一个监狱,用几段话就写完,这显然是有困难的,而且写起来一定会使读者觉得乏味而且笨重,所以我现在就从这个"老和尚"谈起吧!

"老和尚"是监狱里面的人替他起的代号,他的真姓名大家没有谈起,所以我也不知道。

他原来是京沪铁路常州车站的搬运工人。1927年由广东出发的国民革命军北伐,一路从广东、湖南打到湖北的武汉;另一路从广东、福建、浙江打到南京附近。

这时"老和尚"积极参加国民党,而且地下暗中活动,欢迎国民党军的北伐。当时国民党口头上也主张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三大政策,"老和尚"在工人当中也积极宣扬这个政策,看着国民党军队仗仗胜利,"老和尚"听到这个消息更是高兴,活动面更广,当时在京沪铁路的工人当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这个人的。

当国民党军队打到京沪铁路附近的时候,"老和尚"左臂缠着红布,高举着欢迎革命军的旗帜,去迎接这支革命军。当欢呼完毕的时候,那个军队的团长就对他说,"回头你到我们司令部来谈谈"。

"老和尚"高兴极了,"这真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下午他到那里去了。那是一个比团长更高级的长官,他很冷淡地举起手向"老和尚"表示一下,请他就坐。

这个军官开头第一句就问:"你是不是国民党员?"

老和尚说:"是的"。

"什么时候进党的?"

他说:"前年。"

"什么地方进党的?"

"是在南京入党的。""是谁介绍你进党的?"" xxx 。"这时"老和尚"就觉得有点奇怪,这好像是在审问他似的。

"啊!-﹣你真是国民党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以给你党证看。那时在孙传芳统治下给人搜出这个党证是要处死的。你知道!"

"你为什么拥护国民党呀?"

"我拥护国民党的三民主义、三大政策。"

"你是工人吗?"

"是的,我是火车站的搬运工。"

"啊!你是工人﹣﹣哼!你不是来拥护我们的,你是想来夺取政权的……"他抬头朝着站在旁边的几名卫兵说,"把他逮起来!他是共产党,没有问题。现在是军事行动时期,还没有工夫来仔细审问他,先把他关起来再说。"

"老和尚"愤慨地说:"就这样,四个卫兵就走上前来把我捆起来了。"

"我大声呼叫:'长官,你搞错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孙总理的三民主义,不是三民主义也要搞工人运动吗?我的介绍人就曾这样说过,我是照他说的话做的。'"

"那个当官的厉声地说:'不要让他胡说八道,冒充国民党,他的介绍人就是百分之百的共产党员。'"

"那四个卫兵不由分说,就把我送进铁牢里了。被北洋军阀关起来的国民党员还没有放出,而我这个衷心拥护国民革命的国民党员可被抓起来了。后来局势比较安定了,国民政府决定定都南京,我一直不断写申诉,列举出许多理由,提出了许多证明人,但都一律无效,所有申诉都是石沉大海。后来还送我一个无期徒刑的判决书。这个冤案我向谁去申诉呢?监狱里的墙壁是不会说话的,铁窗子是不会说话的,铁镣手铐只会对我冷冷地发出无情的嘲笑。"

"我这个悲惨的故事,每一次有人进来,我都诉说一遍,这里的老难友也许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我听了他这些话,也为这位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感到难过和慨,但我能够说什么呢?我只能安慰他:"你坐牢坐了八年多了,身体还这样壮,说话的声音还这样洪亮,他们说你是共产党,也没有什么人证、物证,你就这样一年两次向他们申诉吧!不要老向一个机关,要向好几个机关去申诉。无期徒刑你坐上十年以后,也许可以减刑保释吧!……"

这就是我第一次进中央军人监狱的号子里同第一个人的谈话。所以最初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从两个小偷的嘴里知道狱中的劳动情况

我们号子里有两个小偷,他们在这里面许多人当中是最不显眼的。一个是比较老了的,脸上长着一个酒糟红鼻子,嘴唇旁边还有一些红色或黑色的痣,他不大喜欢说话。另一个看上去约三十岁左右,动作比较灵敏,眼睛也时常左右闪动。他们两个人常常缩在一起,只倾听着别人讲话。年轻的那一个在听的时候脸上也有些表情,而那个洒糟鼻子则只是发呆,有时还打瞌睡。

有一天,我也走上前去同他们闲聊,起初他们都有点瑟缩,不大愿意说话。

我说:"你们两位又犯了什么案子呢?"

那老的就说:"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呗。"

我说:"判了多少年的刑呀?"

"刑期倒不长,只三年。"

我说:"家里怎么样?"

"光靠我的收入已经是够苦了,现在他们没有了我,那还用说吗?反正饿一顿饱一顿罢了。"

"你平时也有什么职业么?"

"我什么都干,做泥水木匠,担沙,挑石,挑青菜,春天来了,青菜旺季也拿到街上去零卖。"他回答。

"你在监里呆了多少年了?"我问。

"整整两年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坏事?"

他摇了摇头说:"丑事就甭去提了,提了也不光彩,也救不了我们家过的穷苦日子。"

我说:"这里呆的都是犯人,咱们都是难友嘛,说了也没有关系,将来出了这个大门,大家还有机会见面嘛,说说吧!"

他沉吟了一会儿,就低声说:"我是专门做假钥匙的,开人家的门,撬人家的箱子。有一天,我到我的一个亲戚家里去作案,我明知道他上午出门办公以后就不会回来的了,他的妻子也出门去探亲了,所以我就开了他家的大门,然后走到他的卧室翻箱倒箧,拿了他不少东西。谁知天晓得!他在上午十点多钟就跑回家来了。他是年轻小伙子,身强力壮,而且又向窗口大呼'有贼!'并随手抓起一根铁棍子,准备对付我。我怀里虽然有一把匕首,也不敢向他动手。结果又来了两三个邻居,我那亲戚用铁棍指着我的右手说:'你先把武器交出来!'并骂着:'你这狗东西,没有良心,我看在亲戚关系上,还常常周济你,你却倒过来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低头没说话。后来我就被带到警察局,又审问,又判刑,最后就被送到这里来了。"他说的时候心里面有点不安的表情。

这时我翻过脸问那个坐在旁边的年轻人,"你又是什么事呢?"

"我干的同他差不多。"说时,神态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态度。

我说:"你具体干了什么事被人抓起来?"

他说:"我是一个小偷,从18岁就干这一行,吃官司也吃了三次了,这是第四次。"

我说:"你可以具体讲讲你怎么偷东西的?"

"好!我就说一下最后这次的行动吧!我是在长江轮上动手的。我同那里的一些茶房、水手都有些关系。那一天轮船是上水的,从上海到南京。我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船舱的上面的卧舱前面,左边放着一个小提包,她手里拿着画报津津有味地看。我一看,她没有把提包抱在怀里而是放在旁边,就认为有机可乘,约了两个小伙伴在她左右争吵起来,还两人都互相诉说,自己是有理的并互相扭打。这个妇人最先是坐着看他们扭打,后来她就站起来离开坐的椅子,走上前去问'你们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我就乘机下手从左边把她的提包拿来递给另一个小帮手,拿到厕所里把提包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用小布包起来,然后把小提包从船尾扔到河里去了。

"舱面上争吵的人看见我们的目的已达,就假装抗拳攘臂说:'我们到船主那里去评评理吧!'就推搡着走了。而那个妇人回头一看,提包不见了,就大哭大嚷起来,说,她提包里还有许多首饰,还有宝贵的文件,还有许多其他她现在也想不起来的东西,急得双脚乱蹦。

"这时我却站在她旁边看她焦急的神气觉得好笑。我还走上前去劝她说:'你着急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向船长或大副那里去告诉他们追查一下吧!'我心里明明知道所谓追查是肯定追查不出来的,所以心里更觉得有点得意。并想问问她的地址,说我如找得到,还可以给她送回去,她非常感激我。可是事后不久,那个帮忙我作案的小伙子,因为别的案子不慎被逮住了。于是连我也给他供出来了。其实他不供出我来,也同样判这样的罪,供出我来也不见得能将功赎罪,事情就是这样。……这混蛋,我以后再也不想同他合作了。"

我说:"你被捕以后家里着急吗?"

他说:"我父母早就不管我了,他们也管不了我。家里还有个弟弟,就照顾那个小弟弟也够他们受罪了。"

我说:"将来出去,你要怎么样呀?"

"到那时再说吧,我还有两年才能满期呢!我这次的刑期算是最长的,判了四年。我已经坐满了两年了,两年以后的事情,谁去想啊!你们政治犯,我知道是想得比较远的。是管国家大事的嘛!"

我说:"你在这监狱里也可以申请去外面劳动嘛!"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在监狱里做了三个多月,但是又出事了。我被打了板子,还挂着一副铁镣回来,挂了两个多月,才放下来呢!"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不好,有工做不是可以不要整天呆在号子里吗?"

他掉头说:"不去做工了,反正不做工也有饭吃,也能睡大觉,做工的话,他们管得可严呢!"

我觉得这个人已经变成为惯窃了,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改变了。

可是从监狱里面劳动的事情来说,他可给我提供了不少的情况。

他说:"这监狱里有三千多犯人,政治犯大概占一半,逃兵大概占三分之一少一点。政治犯是不能够劳动的,特别是刑期长的人,像你这样的一等有期徒刑,要劳动那就休息了。"

"劳动的人多半是刑期短的,像我这样的,还有像逃兵。这里劳动的种类也很多,有些是印刷工,专门排版印刷的,但是这种工人要有一定的文化,至少是初中毕业的程度,能多认几个字的人才能排版。还有是厨房的工人,打水送饭的工人。还有一片菜地,也可以去学种菜。再还有剃头工人,干这种活最轻松,而且整个监狱他都可以去,今天在这个监狱剃头,明天在那个监狱剃头。而这里一共有二十零一个监,每个监多的有一二百人,所以做剃头工是最好的工作了。我也曾想做剃头工人,但是他们不让我去,说我话多,容易走漏消息。讲工作的性质来说,还是做印刷工人好,因为在这里做上两三年,出去也就可以做一个正式的印刷工人了。"

我问他:"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印刷工人呢?"

他笑了一笑说:"我认识的字还不到半个箩筐呢,没有这个资格。"

我说:"除了这些工种以外,还有什么工种呀?"

"还有,那就是文化高的能够抄东西的,他们不要整天呆在号子里,一吃完早饭,就有看守把他们带到开大会的礼堂里去了。那里光线好、空气好,外面的亲戚要送东西来给他们吃也很方便。但这又是一种优待性质的,要得到监狱里面的教育科长批准,才能够参加,所以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比较有名的人物,或者同监狱里的长官有什么亲戚朋友的关系,才能被批准做这种工作。我只知道,有个潘老头就是在那里工作。"

我又问:"那些人抄什么东西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用下颌向着那些政治犯说,"你问他们就知道。"

我同他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监狱里的"教育处"

我转头问一个政治犯小潘:"是有这回事吗?"

小潘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这里面有两个人最出名,一个叫做潘梓年,一个叫楼适夷。"

我问:"这样的优待是要经过谁的批准呢?"

他说:"这监狱里有个教育处,这是要由教育处长批准才能进去的。"

我问:"教育处是干什么的呢?是不是专门做劝人转变立场或者是专门叫人读《唯生论》,并要人写读后的汇报的呢?"

小潘笑了,他说:"不是,这里是监狱,同看守所不同。一般地说,一抓到共产党员,就首先放到看守所去,用酷刑逼供,要这些人交待出他们的同谋,对共产党则用精神上的逼供或疲劳战术,无日无夜地谈话、恐吓、劝说,使得你精神混乱和烦躁,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来破坏共产党的组织。他们有时候是由上而下,有时候是由下而上。由上而下就是:由原来的党的领导人亲自向下面的党员劝说,要他们投降、交出组织关系,揭发党的其他同志。另一种是由下而上,那就是召集一些已经叛变的人,结合起来,轮流向原来的领导同志围攻,表示我们以后决不跟共产党走了,我们不能够听你的错误的指导方针。这种办法,目的是使党的精神上的解体,不敢互相信任。这就是国民党目前所谓的'自首政策'。据我听说,这种方法,也是一个从苏联留学回来的叛徒,根据斯大林派同托洛茨基派的斗争的经验总结出来的。投降得越彻底,出卖同志越彻底,他们就可以受赏;坚持立场不投降的或者虽然表示投降,而实际上并没有做出对他们有利的事情,这种人,他们就判刑了。在监狱里面,他是不管你的政治思想的,既然把你判了刑,那你就算是他们的敌人,只要你遵守监狱的规矩,你坐满了刑期,他就释放你了。如果有要人担保,也可以在你坐了若干年以后,保释出去。在狱中的犯人如果被发现他们是在审判时没有被查出来的要犯,监狱长也可以根据上级的命令,临时提出去枪毙。"

"那么这个教育处又是干什么的呢?"我不免又发生疑问。

"教育处实际上是一个闲职,没有什么事情干的,是官僚们拿来安置自己的亲戚朋友的。但你说没有事,他也有点事,例如检查外面来的信件,扣留女人的相片,扣留一切杂志报纸,就是东方杂志,也要经过他们扣留一年以后才能发下来给我们看。目的在于使你与世隔绝了。

"总之,你来到这里以后,就可以安心吃饭、睡觉、看书(如圣经、四书或者西游记以及古典小说),你不要担心人家会来劝你'转变'了,你已经按他们的刑法判为罪人,也就是敌人了。"

听了他这一段话以后,我心里真觉得很高兴。那就是,我虽然身在囹圄,思想却还有有限度的自由。监狱的高墙、牢房、镣铐难道能束缚住思想的自由散步吗?

但是我又想,我的徒刑期是10年,如果10年当中,我不看报纸,不看杂志,不同人谈话,不同人交换意见,没有机会动脑筋,那么10年之后,我又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一定会变成傻子,人家讲什么我也听不懂,脑子里空空洞洞,好像什么也没有似的。那时候,我不是变成一个会动作的木头人了吗?想到这里,我又有点悲观起来。

一次企图越狱事件

我记得在南监时,狱中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半夜约十一二点钟,突然人声鼎沸,开号子门、关号子门,砰砰砰砰的声音,皮靴跟咯吱咯吱往来的声音,铁链铃铃铛铛的声音,全号子的人都给这个响声惊醒了。但是号子门外的看守,厉声高叫着:"都睡下,不准起来!起来就枪毙你们!"号子里的人都只好赶快躺下,睁开眼睛,互相用眼睛探看着,大家眼睛里都提出一个问号:"出了什么事了?"一直骚动到三四点钟,才停息下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也睁着眼睛在想。这时不禁又联想到这里监狱生活,从前的诗人曾写过欢乐颂、雷电颂,而监狱的生活,不正像是很深的海沟底下的生活吗?在海面上,浪潮不是互相驱逐、互相拼激、互相挣扎和扭打么?可是我在这里,却是看不见阳光的。生命在阴阴沉沉地、纹丝不动地过着没有声音的、没有色彩的日子。你说死了吧,他又还活着,有着生人的名字,有人动他,他也许还会像活人般一跃;你说他还活着吧,他们又大多是没有任何动作,这里好像是处在生活和死亡的界线里面,外面的社会生活、都市生活、农村生活也许正在那里酝酿着巨大的爆发性的斗争吧?但我在这里,为什么听不见一点声音呢?倒是在监狱里面一点小事,搞得紧张、惊惶,好像就要危及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这样的小事,会在报纸上透露出来吗?会在人们来往之间频频发出耳语吗?环顾左右,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的生命是多么微贱呀,让它腐烂下去吧,一直到最后一天,它就同一切的人都不发生关系,而溢然长逝了。

到了早上,那些送水的人来了。我们偷偷地问:"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呀?"他们首先向左右两旁瞥了瞥眼睛,看有无看守在旁边,然后每送一次水就说一句话,"……你们隔壁号子有人企图越狱……""他们每天在炕底下灌一缸小便……""让尿把水泥泡松……""先在地下挖……"看守来了,他就不敢再说了。

他这一段话,既告诉了我们一点消息,同时也引起了我们久不动用的脑筋,去思考,即使把墙根挖穿,能够逃得出这一个南监,那外面还有一层更高的高墙呢,墙上还有瞭望哨呢,所以没有外来的力量的协助,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的经过越来越详细、完整了。其中有两个人发起,用尿泡松地板和地基,然后向墙挖洞,大概已经挖到一个小面盆那么大的洞口了。但是墙还没有挖穿,他们已做出决定,把这个洞挖穿钻出去。他们已准备了一个简单的绳梯,准备爬上外层的围墙。这两个人有武功,能够爬墙走壁。现在这两个人已经被逮起来了。至于他们是否约有外援,那就不知道了。这两个人是不是会被判死刑,也还不知道。

后来,我们号子里睡在同那间号子相隔一层的墙边的人也被叫了出去,问他们听见声音没有,他们俩人坚决说"没有!"后来又派人到我们号子来调查,向全号子的人询问,我们全号子的人也都说"没有听见"。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我们也经过了一场虚惊。据说,从此以后,围绕监狱周围的大围墙的了望哨安置了双人的岗位。

陈文淑的来信

我在中央监狱,呆了约一个月,就接到苏州反省院陈文淑的来信,当然在信里她不敢说什么。每封信都是在严格监视和检查之下才能发出的。第一,她告诉我,她家里已清楚知道她的事情了,答应每个月供给她一些津贴,她问是否要她拿出一部分来帮助我;第二,她在那里学习也很紧张,要写笔记,还要汇报;第三,说我的刑期长,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思想改造好了,三年两载以后就可以申请保释的。

我读了那封信以后,觉得她在患难时期还愿意帮助我,这是她的好意。她说希望我好好改造,这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这是为了应付反省院的监督者。我心里想,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也是很难过的,既要讲真心话,又要讲违心话,她既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情,又要说出她所不愿意说的话。所以我马上给她回了一张明信片。我说,作为一个犯人,我对于生活还算满意;第二,我也快要同家里取得一些联系了,我的生活,你就不用担心了;第三,接读你的信,心里感到很痛苦,所以以后再不要给我写信了。你家的通讯处我知道,出狱以后,自然会写信通知你的。谢谢你寄给我的自制的棉鞋和毛衣。以后也请不要再寄了。

这是我在监狱里接到的第一封从外面寄来的信。

我接到了一包腊肠

过了三个月,我又接到我的异母兄黄枯桐的来信。他告诉我,父亲早就去世了;"一·二八"以后,他就回到中山大学教课。"你妈妈的生活,当然我会适当照顾,总不会使她饿饭。你既然判了刑,那就安心呆下去吧!也不必急躁。你要寄吃的东西,这要到天凉以后,或者过年的时候才能寄。法文书将托人代买代寄。随函寄上20元,可作为零用。"这是我五六年来接到的第一封家信。

坐牢也是要钱用的。你要买什么,专门有人来管这个事,在一个星期以前登记好,但在监狱里面能够买什么好吃的呢?一般人总是买瓶辣椒酱,用来刺激刺激舌头。我不吃辣椒,我总是买一罐黄酱、几块豆腐干、几块大头菜、豆腐乳,这就算是我的加菜了。

至于监狱里面,一年常吃的是三种菜,一个季度吃蚕豆,一个季度吃萝卜,一个季度是吃白菜。大概每一种菜要一连吃四个月,所以能够加点自己买的酱、咸菜等,总是味道好一点吧。

还有我另一个异母兄,叫做黄希庸,我也写了信给他。他答应每个月寄给我一元邮票,这是拿来寄信或者什么零花之用的。要想让黄枯桐一年寄两次20元,那恐怕是做不到的。到了阳历新年前十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邮包的通知单。看守带我到那个取东西的地方,当面把邮包拆开,检查过了才让我带回来,原来是一包广东腊肠。回到号子里,大家都很高兴,问我接到什么,我说:"一包广东腊肠。广东腊肠比别的地方的腊肠好吃,这是为了庆祝阳历新年的。等到新年的时候再吃吧!"

小潘就微笑地对我说:"何必等到新年,我主张现在就吃。外面有钱人过年过节吃好东西,我们这些人有什么新年不新年?有好吃的就是新年。"大家都哄然一声说:"赞成!"

那个老挂着脚镣的国民党军官,突然冷冷地说:

"这是陈子林家里寄来的过年的东西,是寄给他一个人过年的,不是给我们大家过年的。我们怎么可以随便吃人家过年的东西呢?"

我说:"我同意大家一起吃,在这监牢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都是难友嘛!"

这话一说,乐得"老和尚"呵呵大笑说,"对。"

当天晚上,我一算,恰好有十二条香肠,我就分给大家每个人一条,大家如狼似虎。有人一面吃一面说:"好吃,好吃!好久没有尝到这样好的味道了?"这时有两个人同时说:"这不是熟的,是生的。应该蒸熟了才好吃呀。"可是馋得慌的人一面说"生的、生的",但同时又大口大口地嚼着,一条香肠连咬几口就已经吞进肚子里去了。吃完了以后,大家还咂着嘴说:"这是丰盛的宴会,应该向主人道谢。"

这就是我们吃生香肠的故事。我曾写信告诉了我的嫂子。后来她看见我时,还常常拿这件事情来引大家发笑。

这个香肠宴会,是一件小事,但是大家从此对我都表示好感。认为陈子林风格高,当自己也饿得慌的时候,把家里寄来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给大家吃。这是有气派,我在号子里的地位有了显著提高。

一个老挂着脚镣的犯人

这次香肠宴会以后,我注意到那个脚上老挂着铁镣的人,大概是一个校级军官。有一天,我乘机问他:"为什么你老挂脚镣呀?不是听说在监牢里犯了错误,只是罚挂一个月的脚镣吗?你的脚镣为什么老不下来呢?"

他微笑地说:"脚镣怎么会自己下来呢,要有长官的命令嘛。"

我说:"你挂了多少年了?"

他说:"两年出头了。"

我问他:"你原来在外面是干什么的?"

他说:"我是在军队上当团副的。"

"那么,你不会是共产党吧?"

他笑着说:"我不是,不过我犯了罪。是的,就是所谓罪吧!别人的罪却加到我的身上来了。你记得前两年江北和江南地区都闹旱灾,南京城的食粮不够,南京市民都按人口配给粮食,这时我们团负责从芜湖押送5000吨粮食回来。这是团长亲自到芜湖去押送的,我到浦口去接收。一过秤,只有4400吨,还差600吨。我急忙打电报去问,团长说,他送的时候,的确是5000吨,这600吨哪里去了呢?是中途给人偷了呢?还是我检收的时候检收的数目不准确呢?正是在这个时候,南京某一个小报,突然发表消息,说:某团负责从芜湖押送5000吨粮食,送到南京只剩下4400吨,有人贪污。团长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把他当时接收的数目、发票,飞快寄来南京负责当局。南京市民一听到芜湖运来的粮食缺少很多,这就陡然发起风波了。于是,这个罪过就完全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我贪污了粮食,应该治罪,也不仔细调查,就把我关起来了。后来还说,从轻发落,由军法处判我5年徒刑。"

"那么脚镣的事情,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他说:"唉,这也是无妄之灾,有一天出去放风,要跑步,我脚底下生了一个疮,跑不了也只好勉强跑,跑起来一拐一拐的。这时南监的监狱长就斥责我,'你怎么搞的?你是个军人,跑起步来还装作怪样子,你这不是破坏军风军纪吗?'我就停下来不跑了,他就走上前来,马上给我一个耳光,说:'你还以为你是团副吗?你现在是犯人,犯了这样大的罪,不枪毙你,还是因为有人替你暗中帮忙,才判了5年呢。'我当时忍不住了,我骂了他,'你不过做了一个准尉,就这样大的官架子,'这样一说,他更生气了,就交待看守说:'把他带下去,把他挂上脚镣!'从此我就挂上脚镣了,已经挂了两年多了。他一定要我写个书面报告,承认自己的错误才给我脱镣。我的判刑是5年,但有朋友写信来说,可以想办法呆了两年半就给我保释出去。我一想,这样我的刑期也不到半年了,我就索性顶下去,就是不写报告,不承认错误,看他释放我的时候,要不要给我脱镣。"

【黄药眠(1903—1987),广东梅州人。诗人、文艺理论家、美学家、教育家。1925年毕业于广东大学,后加盟“创造社”,1929年在苏联青年共产国际东方部任翻译,1933年回国,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部长、国际新闻社总编辑、“文协”桂林分会秘书长、“文协”香港分会主席、《光明报》主编等。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著有诗集《黄花岗上》《桂林底撤退》,小说《淡紫色之夜》,散文集《美丽的黑海》,文艺论集《论诗》《论约瑟夫的外套》《初学集》《迎新集》等,口述自传《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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