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树屏 汪纪泽/文

我在大元帅府教书已经两三个月了，每天晚上七点以前到，九点以后走。我教初中代数、几何及小学算术。跟我学的是张学铭、张学曾、张学思，还有三小姐张怀瞳、四小姐张怀卿。其中主要是张学曾，因为白天他在第一初中上学。

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当差小李进来说：“报告汪老师，少帅来了。”我看大家都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了，不一会功夫，张学良在前，副官谭海在后，一块进来了。弟弟和妹妹们都叫“大哥”，我也随口说了声“少帅”。他第一句话说，“老师请坐”，然后对弟弟妹妹们说：“你们也坐下。老师以后不必客气，叫我汉卿好啦!”

当他看弟妹们的作业时，我打量着这位23岁的陆军上将。他身高大约一米八 左右(注170)，身材匀称，动作潇洒，五官端正，气字不凡，精神抖擞，态度和蔼，给人以亲切感。他问了问弟妹们的学习情况，问了问我的情况。临走时亲切地跟我说：“老师多费心，对他们要严格要求，万万不能客气，不要把他们看成是大帅的子女，要和一般人的子女一样要求他们。”还没等我回答，他接着对弟妹们说：“一定要听老师的教导，好好学习。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他很有礼貌地给我敬个举手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学良将军。

张作霖这个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这也是他进取的手腕，飞黄腾达的本钱。在生活上，他大讲仁义道德，天理良心，为民除害，为老百姓造福，实际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表面上讲要勤俭持家、节约用度，实际上私生活却奢侈淫逸，铺张浪费，每天要吃人参、玉桂、燕窝、鱼翅，每夜抽大烟，吞云吐雾，并有娇妻爱妾陪伴，往往天亮才睡。他从小养成恶习，最喜赌博。据说北京西城顺承郡王府，原为蒙古旗王达尔罕王的府第，一夜之间便输给了张作霖。张作霖为人好色，拥有妻妾十多人，最宠爱是五夫人寿玉梅。寿本是奉天二中学生，在学校也是风云人物，经常出头露面。这年举行毕业典礼，教育局长为了逢迎上司，特请张作霖将军参加，表示张关心教育事业，以示风雅。在毕业仪式上，寿代表毕业生致答辞，被张发现，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后通过教育局长，强娶为妾。

张作霖元配夫人及公开的如夫人共七个，不公开的就不知多少啦。共生有八男六女。元配夫人赵氏，生长女张冠英、长子张学良、次子张学铭。大姐出过天花，脸上有些白麻子，后嫁给吉林督军鲍贵卿之子鲍育才为妻。张学良娶奉天黎树县商会会长于文斗之女于凤至为妻。张学铭娶北洋军阀内政部长朱启钤六女朱洛筠为妻。

二姨太卢夫人生了两个女儿，二女儿怀英、四女儿怀卿。三姨太叫宪芍茵，外间很少知道她的真名实姓，是张作霖在副官家跳舞认识的。张一见宪便神魂颠倒，强迫副官给他介绍。

宪芍茵是从北京来的一位女学生，她和同学汪向明二人志同道合，已订终身。二人都参加了革命党，到东北来为党工作，后汪被捕入狱。宪知道汪近期就要处决，自己又无能力救出心爱的人，就找这位副官想办法。副官和他们也是同学，想帮忙，却百思无策。他知道张作霖性好女色，又正在托副官求宪，便顺手推舟，从中撮合，宪万般无奈，出此下策，想用绝路逢生的美人计来营救汪向明出狱。

张作霖正中下怀，只要你嫁给我当三姨太，我立即放人，让汪远走高飞。芍茵每日如坐针毡，唯恐误了时间，每天催促这位副官。张作霖提出来，只要芍茵一上花轿，我打开牢门马上放人，绝不食言，说了不算，我是王八旦。宪听后信以为真，剪掉辫子，表示决心上花轿。芍茵以为她被张作霖占有，汪向明会有条生路，能舍身救人，就是被污辱也在所不惜。

她做梦也没想到，张作霖一向是言而无信的，有一天张喝醉了，把她写给汪的信拿了出来，这时芍茵才知道受骗，拿起茶杯往张头上砸去，没砸着，张打了两枪，芍茵吓昏了。醒来后，七天水米不进，后由尼姑领走，遁入佛门。

四太太许夫人叫许澍肠，生三子学曾，现在美国。四子学思，军校毕业后，参加了八路军，建国后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副参谋长，被“四人帮”迫害致死。原与曹琨第六个女儿订婚，后在延安与工人出身的谢雪萍女士结婚。三女儿怀瞳，五女儿怀曦。

五夫人寿玉梅，生五子学森、六子学俊、七子学英、八子学铨。在几位夫人之中，寿夫人最得宠，为人能说会道，会处人处事，精明能干，府中事无巨细都由她掌管，张作霖对她也言听计从，惧怕三分。

六太太姓王，未生育，不得宠。死后又续个六姨太叫马月卿，与张的二女儿怀英同岁，比张作霖小31岁，生六女怀敏，现在台湾师范大学教书。

张学良，1901年6月3日（旧历四月十七日）诞生于辽宁省台安县桑林子詹家窝铺。旧称八角台，原为辽宁集镇，为辽沈通向关内的要道，后人筑高台作为行旅目标，台形八角，有八方共见之意。

张学良是张作霖的长子，出生后特别受父亲的喜爱，特请有学问的人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学良，是学习汉代贤臣张良，以成为治国安邦的栋梁；字汉卿，大汉民族的卿相；号毅庵。由于张作霖幼年家贫，无力读书，后来发迹，深感文化浅薄、知识贫乏，所以愿意把自己儿子培养成能文能武的全才。

7岁时请台安县举人崔骏声，后又请海城县名儒杨景镇、张梦九等给讲授《四书》、《五经》。一起攻读的有大姐张冠英、二弟张学铭、堂兄张学成。张学良天资聪慧、领悟深刻，他虽未受过普通教育，但由于古文功底好，能诗善词，书画也不错。

1911年张作霖又娶了一房太太卢夫人，第二年张学良生母赵夫人殁于新民县，临终前对张作霖说：“我死后小六子他们三个人交给西屋妈抚养，她心眼好。”小六子是张学良乳名，西屋妈是指卢夫人。当时大姐冠英15岁、张学良11岁、张学铭7岁，由大姐照料两个弟弟的日常生活。张学良由于失去母爱，心里有时感到孤独和寂寞。大姐每谈及张学良童年往事，总说他从小既天真活泼、顽皮淘气，又聪明勇敢、非常懂事。

张学良幼年的思想，一方面受他父亲马上英雄形象的影响，吃喝玩乐挥金如土、唯我独尊高高在上；另方面又受他母亲忠诚信义、贤妻良母形象的影响，纯朴善良、平易近人、待人热忱。他母亲生前不安心于马上生活，愿意过夫唱妇随的朝夕相聚、无忧无虑的生活，这种想法对子女不无影响。

年轻的张学良在当时复杂的环境中，逐渐扩大视野，增长知识。他对日文不感兴趣，首先学起英文来。为了学英文，他经常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活动。在青年会认识了不少外国朋友，在思想和生活上受西方的影响很大。曾任东北大学秘书长的王卓然说：“张学良理想非常之高，他的济世救人的怀抱有似佛门弟子；他的自我牺牲、愿为他人服务的心愿，是一个真正的耶稣信徒；他的谦虚达观，看破世事人情，不在乎一切名利的态度，又极像老庄之流。”他的思想性格的形成，既受青年会活动及西方朋友的影响，又与中国的传统教育有关。

当时基督教青年会成了他的主要社交场所。他参加各种报告会、体育活动、跳舞、打高尔夫球、保龄球，并开始学习西方的生活方式。他受西方朋友和教师的影响，远远超过本国师友的影响。

1919年，张学良18岁，入东北讲武堂学习军事。他为了继承父业，选择了职业军人的道路，入讲武堂第一期炮兵科学习。张作相任堂长，熙洽任教育长，学制一年，目的是为奉系军阀培养忠实的中下级军官，效忠于奉系军阀。当时多聘请留日士官学校毕业生、北京陆军大学毕业生来担任教官。所学课程也多参照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课程。在许多教官中对张学良多有逢迎者，唯有战术教官郭松龄一视同仁、管教甚严，对任何人都不宽容。张学良严于律己，自觉遵守纪律刻苦训练，很受同学和教师的敬重。

在生活中他活泼热情、平易近人，并好开玩笑，能和同学打成一片。有时同学对他态度粗暴或开玩笑错打了他，他都能容忍，从不计较，也从不仗势凌人。

在训练中他吃苦耐劳，刻苦自励，演习再艰苦也不掉队，野外作业再寒冷也不叫苦，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尊敬师长，很受教师好评，他从不以自己的特殊身份而骄人。

郭松龄对张学良多方面观察，认为他虽然是军阀之子，在恶劣环境下生长起来，但毕竟是新一代的年轻人，在思想作风上、道德品质上、生活作风上与其父截然不同。张学良对人热情有正义感，学英文学文学有进取心，很有培养前途。另一方面郭也想借助他的力量来打倒军阀、改造东三省、改造全中国。郭当时想借军阀儿子之手来打倒军阀，显然太天真了。

张学良对于郭松龄“强兵救国”之道和抵御外侮的雄心很欣赏。改造东北军的素质是强兵之道，张认为郭是人才，尤其是他训练军队、练兵打仗很有一套。另一方面，张更希望郭能为己用，成为自己的膀臂。于是二人推心置腹，这种友谊是罕见的。张学良经常说，“郭松龄是我，我就是郭松龄。”甚至在郭松龄反奉失败后被处死，他都不怨恨郭，而为没能救郭一命而深感遗憾。有时遇到危难之事还想起郭，他常说：“若有茂辰在一定能解决。”郭松龄之死，对张学良来说是一大损失，至少是失去一个良师益友。

张学良广交知己，像朱光沐、汤国桢、周大文、王家桢、朱海北等人。朱海北是原北洋军阀时内政部长朱启钤的儿子。朱光沐是朱五小姐的丈夫、张弟学铭是朱六小姐的丈夫，张朱两家可谓儿女亲家。朱海北在张学良处可以任意出入，他为张管理服装和跳舞、打球玩乐时所需要的东西，并陪张打牌、跳舞、打球、应酬，大概等于内务府总管。当时侍卫副官中还有曹汝霖的儿子曹璞、吴俊升的儿子吴泰勋、何东的儿子何世礼，以及汉奸张海鹏的儿子。当时号称“五大少”。这位何世礼在日本投降后，在东北当了国民党的秦葫港口司令，后从营口撤退跑到台湾。张学良移居台湾后，他经常与张一起交游，现已故世。

张学良一方面由于自己没受过正规教育，深感欠缺，另一方面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认为培养人才为强国之本，所以很重视教育。他先在家乡辽宁海城创办私立同泽男女中学，后又在沈阳小河沿创办同泽男中，大西门里创办同泽女中，自任董事长。1923年，他主张撤消沈阳高等师范学堂，成立东北大学，后在北陵修建校址。学校建设规模宏大，重金礼聘全国著名学者到东北来讲学，这在当时的全国大学中很少有。

1928年以后，他掌握东北全局，声明不继承乃父遗产，从遗产中提出1000万元来，做为建设东北文化教育事业的经费。他首先提高中小学校教师工资，在全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个省180多个县里，每个县办一所模范小学，自成系统，定名为“新民小学”。这一宏伟的教育计划，百年树人的大计，为“九一八”日本侵略东北所毁，甚为可惜。

在大元帅府教家馆的老师，一共是三个人，我教数学、高伯光教国文、杨维桢教英文。有时少帅请我们吃饭，有时是张学铭请。我记得张学铭有一次请我们吃饭，除三位老师另外还有两三个人，吃完饭之后，我们六七个人一块到光明照像馆照像。大家高兴之余，有人提议到南市场逛逛，南市场有座“圈楼”，是沈阳比较高级的妓馆。我心里忐忑不安，不去吧，不给二爷面子，不合群；去吧，为人师表，失去尊严。怎能和学生一块冶游呢?逢场做戏，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其实那个地方对于青年人、尤其是从农村出来的青年人是有一定诱惑力的，不过师生同游是差点劲。

有一次张学良请客，席间我认识了郭松龄。郭对我非常客气，左一个汪老师，右一个汪老师，其实郭当时已四十多岁了，而我才27岁，比张学良大4岁，比郭松龄小14岁。郭为人正派，不吸烟、不饮酒、不纳妾、无旧军人坏习气，生活朴素，经常是一身军装，表面上像个有知识的文人。

张学良在思想上受郭松龄影响很大，讲武堂毕业后，张树立了“军人守土卫国的天职”的观念，决心改造旧东北军，提高东北军的军人素质及战斗力。张认为郭严于律己，有丰富的军事知识，能训练兵、能带兵，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张虽年轻，但能知人善用，屡次向其父推荐郭氏，愿意把郭氏调到自己身边。张作霖何尝不愿意给儿子增加力量，多一个助手呢?所以张对郭推心置腹、信任不疑，郭对张忠心拥护、万难不辞。

郭松龄在张学良的关怀下，很快升任第八混成旅旅长，与张的第三旅在一块合署办公。张年轻，贪图嬉戏玩乐，很多事郭一人掌握，张从来不问。这正合郭氏的意，他逐渐掌握了东北军大权，准备逐步实现其打倒军阀、改造东北、改造全中国的计划。

张学良不是一个放荡无羁的花花公子，因为他有兵权、有地位、有接管东北的责任，所以不敢过于越轨，自己有所约束。但他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耳濡目染，腐朽社会官场的陋习对他也不无影响。

他和于凤至结婚不久，便在外面认识了一个绰号“大洋马”的名妓谷瑞玉。据说是因为于女士吸食鸦片烟而无暇照顾张学良。谷虽是风尘中人物，但为人忠厚善良，豪爽热情，很得张的欢心。二人赁屋同居。后被老帅得知，大骂小六子，不准他们同居。张学良最初难以割舍，后考虑到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又怕对不起于凤至，只得与谷分手。

张很喜欢谷瑞玉，一旦分手两情依依。他曾提出愿给谷10万元，让谷跳出风尘，另择偶，幸福地安度一生。最早他想把谷给高福源，高不敢要。后又有意给刘鸣九，刘也不敢接纳。如果这样做，不是令人耻笑吗?这会让人觉得，张学良手下人都是些贪财好色之徒。

谷氏拒收赠款，表示不愿再为人妇，更不愿意再沦落风尘。张给谷氏在沈阳三经路四段建房一幢，谷氏再未嫁人，终老此生。内容来自《我所认识的张学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