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裁员决计返乡
一九四三年的秋天,我们踏上了东归之路。库房将所有被裁人员及家属安全送到昆明,然后让大家各奔东西。我们在昆明一家旅店住下,为启程之事作准备。回湖北必经的省份是贵州、湖南。当时交通非常落后,虽有往东开行的长途汽车,但因车少人多,根本买不上票。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如果肯花钱,可以搭上"黄鱼车"。"黄鱼车"是往返各地运输货物的车辆,都隶属于某个运输行。司机为了赚点外快,偷偷搭载乘客,收费很高。但是这种车没有固定站点,只有托关系才能坐上。父亲认识一个商铺老板,这位老板熟悉"黄鱼车"的行车路线,并认识一些司机。我们通过这位老板的关系才坐上了一辆"黄鱼车"。我们天不亮就起床,赶到司机指定的地点,悄悄地爬上了这辆"黄鱼车"。由于车上装了货物,我们只能挤在货物的缝隙间或坐在货物的上面。司机过来清点人数,按人头收了费。过了一会儿,汽车开动了,摇摇晃晃地在一条破破烂烂的公路上行进,我们终于开始踏上了东归的艰难征程。
当时大后方汽油奇缺,民用车辆多半是烧炭,用木炭燃烧所产生的煤气作为汽车的动力。这种车行驶缓慢,还容易熄火、抛锚。坐上这种车,虽然省了脚力,却如坐囚笼,十分难受。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汽车开着开着就熄火了,我们得下来帮助推车,等马达响了,我们再爬上车去。如果碰上汽车抛锚,那就更糟了。记得有一天深夜,汽车在一处深山野岭抛了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司机让我们都下车,并点燃一堆篝火。我们不解地问:"这一带有野兽,点起篝火岂不要招来野兽?"司机说:"你们有所不知,点篝火就是为了防备野兽,因为野兽怕火,见了篝火不敢靠近。"时值初冬,天气异常寒冷,时时传来虎啸狼嚎之声,令人胆战心惊。等司机把车修好,我们几乎冻僵了。好不容易快到达目的地了,却在离目的地两三里的地方被司机赶下了车。因为司机怕被关卡检查,货车私自搭载旅客是要受罚的。这可苦坏了我们,只得背着行李,扶老携幼,一步一步走到目的地。
有时候就连这样的"黄鱼车"也坐不上,只得步行。我们雇了一个挑夫,一头挑着四弟,一头挑着行李,其他人跟着挑夫走。父亲走不动,只好由大哥和二哥搀扶着走。我们一路跋涉、十分艰难地走向下一个目的地。因为父亲身体虚弱,不能太劳累,他又经常生病,所以每到一个大一点的城镇,我们就得停下来,找旅店住下,休息几天,给父亲调理治病。如果运气好,又可坐上"黄鱼车"。就这样,我们有时步行,有时坐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缓慢地向东行进。
一路上,我们都是住的鸡毛小店,有时候连鸡毛小店也住不上,只得露宿野外,受冻挨饿。只有到了较大一点的城镇,才能住上像样一点的旅店,吃上一顿较为可口的饭菜。我们从昆明到达贵州的安顺,路上竟走了三个多月,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我还记得,在无数个晚上,我们弟兄几个拖着疲惫的身子,刚一到住宿的地方,连饭也顾不上吃,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睡去;在无数个清晨,天还未亮,我们弟兄几个就被母亲叫醒,睡眼惺忪地跟着父母去赶"黄鱼车"。母亲和我们弟兄几个身体尚好,经受住了旅途劳累和饥寒的折磨,唯独父亲,由于受鸦片的毒害,烟毒摧残了他的身体,加上时犯烟瘾,几乎难以支撑。但为了早日还,也只得咬牙强忍,时时用戒烟药酒压住烟瘾,到了条件较好的地方,吃些好的补充营养,在关键时刻,父亲居然奇迹般地挺过来了。但由于受了风寒,父亲病倒了。我们不得不在安顺停下作较长时间的休整。经过医治和调理,父亲的身体渐渐好了,但仍然很虚弱。从安顺到贵阳还有很长的路,如果步行,父亲的身体受不了,只得等待搭乘"黄鱼车",但近期又没有方便的"黄鱼车"可坐,只能等待,亲非常着急。
有一天,父亲在旅店的附近散步,突然有一辆军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从驾驶室下来一个军官,他走到父亲的面前行了一个军礼,说道:"赵军需官,您怎么在这里?"父亲一看,原来是总库警卫连的韩连长。韩连长是山东人,曾得到过父亲多次照顾。有一次,他妻子带着孩子来探亲,孩子突然得了急病,正在危急之时,父亲闻讯赶到,帮他找来急救车,将孩子送到军队医院急救,终于转危为安,后来又从总库机动金里批了一笔钱给他,他因而对父亲一直心存感激。这次总库紧缩编制,警卫连调离库房,回归原建制。他这次是负责押运一批军用物资去贵阳,路过此地,与我们巧遇。当他得知我们也要去贵阳时,十分高兴,他对父亲说:"长官,您现在生病,夫人和少爷们都很劳累,你们就坐我们的军车走吧!"父亲说:"那怎么行?我们这么多人,哪能麻烦你?再说,你们是军车,拉的是军用物资,我们坐在上面岂不妨碍公务?"韩连长连忙说:"没有关系的。长官,您就别客气啦,就这么定了。车队明天早上出发,到时我来接你们。"父亲回旅店将此事告诉母亲,母亲喜出望外,说道:"真是太好了。我们的钱快花完了,如果不赶快到贵阳找陆老板取那笔路费,就要饿肚子了。我正担心我们会困在这里呢,不想,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了韩连长这个救星。"第二天清晨,韩连长到旅店接我们上车。韩连长押运的军车一共有五辆,他安排我们都坐在驾驶室内。就这样,我们离开安顺,坐着军车舒舒服服地到了贵阳。
二、困贵阳走投无路
到达贵阳以后,韩连长帮助我们找了一家旅店安顿下来,然后向我们告别。第二天,我们按祖父信中提供的地址去找那位尚未谋面的陆老板。陆老板的父亲和陆老板的妹妹仍在汉口生活,陆老先生与祖父是至交,生意上来往不断。我们在昆明动身前,祖父就写信告诉我们,陆老先生有个儿子在贵阳做生意,还说用现金置换的办法(即祖父在汉口交给陆老先生一笔钱,再由陆老先生写信通知贵阳的陆老板,让他筹措一笔同等数目的钱交给我们)为我们准备了一笔回汉口的路费。我们按照地址找到了陆老板的家,敲了半天门,里面出来了一位老太婆,她问我们:"你们找哪个?"我们说:"找一位姓陆的老板。"老太婆说:"陆老板一个月以前就搬家了。"我们忙问:"他搬到哪里去了?"老太婆说:"我也不晓得。"我们着急地问:"他没有留下什么信件或字条什么的?"老太婆说:"陆老板的一个伙计住在这里,兴许他知道。"我们问:"陆老板的伙计住哪个房间?"老太婆说:"住楼上。"我们上了楼,找到了伙计住的房间,敲了半天门,无人答应。后来,隔壁出来一个妇女,她告诉我们,陆老板的伙计到外地办事去了。我们问她是否知道陆老板新家的地址,这个妇女说她也不知道。我们扫兴地与她道别。我们几乎绝望了,找不到陆老板可怎么办?我们刚走到楼梯口,她突然叫住了我们,说:"我想起来了,陆老板的伙计临走时,好像将一张纸条交给了楼下老太婆的儿子,你们去问问老太婆的儿子,那张纸条兴许就是陆老板的新家住址。"我们喜出望外,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赶紧到楼下去找老太婆的儿子,老太婆说她儿子不在家。原来她儿子是一家运输行的司机,今天一早出车去湖南了,要三四天才能回来。我们问老太婆:"陆老板的伙计临走前交给你儿子一张纸条,你知道吗?"老太婆说:"我不晓得。"我们说:"麻烦你找找看,兴许你儿子把纸条放在家里什么地方了。"老太婆见我们很着急,便把家里的抽屉、柜子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张纸条。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旅店。
我们从昆明出发时,虽然领了一大笔遣散费,还有总库长赠送的一笔现金,钱数虽然不少,但是路上花钱的地方很多,首先,坐"黄鱼车"的车钱就很贵,一路上雇挑夫以及吃住等花销也很大,有时还要给父亲调理、看病,也很费钱。因此,到了贵阳后,我们的钱基本上都花光了,原以为到了贵阳就能拿到一大笔钱,没想到竟然遇到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被困在了贵阳,身无分文。我们住旅店所付的钱只够住三天,三天一到,如果不付房费,就会被旅店老板轰出去,露宿街头。更糟糕的是我们没钱吃饭,自从到了贵阳的第二天,就开始挨饿,全家人饥肠辘辘,闷坐在旅店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父亲站了起来说:"你们在旅店等着,我出去搞吃的。"说完就出去了。大家都很奇怪,在贵阳我们举目无亲,父亲到哪里去搞吃的?难道他要去找韩连长?可是韩连长已经离开贵阳了呀!过了一会儿,父亲笑眯眯地捧着几张大饼回来了,大家惊喜地迎了上去。有了大饼,可是没有菜,母亲就冲了一大碗盐开水。全家人就围坐在一起,就着盐开水将大饼一扫而光。
大家吃饱以后,母亲就问父亲:"你从哪里弄到的大饼?"父亲着说:"我用下棋赢的钱买的。"原来贵阳大街上有不少为赌钱而设的象棋摊,这些象棋摊的棋盘里都摆下了棋子,都是摊主精心设计的残局。这些摊主棋艺都很高明,招揽过往行人与他对下,下赢了他,他就赔钱,下输了就得给他钱。参赌的行人虽然棋艺也很高明,但绝大多数都会败下阵来。父亲是个下棋高手,围棋、象棋都很棒(围棋曾获得过汉口市锦标赛第三名),并多次参加汉口市象棋比赛,都取得了较好的名次,对付这些残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参赌屡屡获胜。他后来叹道,想不到少年时期学到的棋艺,竟然成了谋生手段。现在想起来,父亲这种做法存在很大的风险。下赢了当然好说,万一下输了呢?下输了拿不出钱来,那些摊主岂肯善罢甘休?轻者遭到辱骂,重者遭到殴打,弄不好可能会致残甚至送命。因为这些摊主多非善类,里面有不少是当地的地头蛇。所谓"艺高人胆大",父亲棋艺高超,自信有必胜把握,所以才能镇定自若地冒险一搏。
第三天我们再次来到陆老板的旧居,幸好,老太婆的儿子回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对父亲说:"老程(陆老板的伙计)临出门时再三叮嘱我,让我把这张纸条交给来找他的赵先生,您是赵先生吧?"父亲连忙说:"对,我姓赵。"老太婆的儿子就把纸条交给了父亲,父亲一看,正是陆老板新家的地址,如获至宝。我们按纸条上的新地址找到了陆老板,陆老板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听说我们找他费了很多周折,直向我们道歉。陆老板说:"接到家父的信以后,我就一直恭候你们到来。我估计你们由昆明出发,最多一个月就能到贵阳,没有想到一直未见你们的踪影。我真担心你们在路上出了什么危险呢!后来我搬了新居,将新地址留给我的伙计,不想你们来时他又到外地办事去了。真是抱歉,让你们一通好找!"父亲说:"路上很不好走,耽误了很长时间,让您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陆老板在贵阳经营着一家旅店,他就安排我们住进了他的旅店,免费吃住。安顿好以后,陆老板把我们请到他的新居作客,并设宴款待我们,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与我们见了面。饭后,陆老板按照他父亲来信的嘱托,将祖父存在他那里的钱转交给了我们。父母万分激动,握住他的双手一再表示感谢。这是一大笔路费,是我们的救命钱呀!真是雪中送炭。陆老板留我们在贵阳多住几天,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我们。
陆老板旅店的隔壁是戏院,旅店与戏院之间只有一面糊满报纸的木板墙相隔,木板墙上还有许多窟窿。当时正赶上著名的京剧厉家班来贵阳,正好在这家戏院演出。每晚开演以后,大哥、二哥和我都要去看戏。所谓"看戏"也者,就是将眼睛凑近木板墙的窟窿一饱眼福而已。我们也想进到戏院去看戏,但是,没有戏票也是枉然。不久,厉家班为了慰劳抗日将士,举办了一场招待演出晚会,陆老板为我们弄到了三张戏票,大哥就带着二哥和我高高兴兴地进戏院看戏去了。戏票有红绿两种颜色,红色票是贵宾票,绿色票是普通票。凡持红色戏票的观众,都被工作人员领到中间的座位就座;凡持绿色戏票的观众,都被工作人员领着到两旁的座位就座。我们的戏票是绿色的,所以坐在旁边的座位。很多观众在座位上坐好以后就把票扔了,因此地上有很多被扔掉的戏票,红红绿绿,很是好看,我们就捡了一些,准备拿回去叠东西玩。戏将要开演时,主办人走上舞台宣布:"凭红色戏票可免费领取点心一份、瓜子一包,请到台前来领。"全场顿时沸腾了,中间座位的观众发出了一片欢呼声,那些扔掉红色戏票的观众,捶胸顿足,后悔莫及。我们领来了一大堆点心和瓜子,一边看戏,一边吃点心、嗑瓜子,十分惬意。散场后,我们把点心和瓜子带回旅店,让父母和四弟享用。在贵阳休整了几天,父亲的身体也好了很多,便向陆老板辞行。陆老板再三挽留,但见我们去意已决,只好托关系帮我们购到了去湖南的长途汽车票,并亲自送到车站,然后与我们依依惜别。
三、与私贩结伴而行
长途汽车的状况和"黄鱼车"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装货罢了。这些车都很老旧,靠木炭作为动力,速度很慢,加上公路路况很差,开起来颠簸得厉害,而且摇摇晃晃,人们都称之为"老爷车"。坐"老爷车"不比坐"黄鱼车"舒服,一天坐下来疲惫不堪,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经过几天的颠簸和摇晃,我们终于进入了湖南,到达了沅陵。因为父亲的身体经过几天的劳累,快要支持不住了,只好在沅陵停下来休整,给父亲调理、治病。父亲身体稍好后,我们又动身了。湖南水域很多,水路交通很发达。水域的渔船很多,渔民为了增加收入,纷纷弃渔从商,做起了客运生意。只要花点钱,就能坐上船,这可比坐"黄鱼车"和"老爷车"要舒服多了。因此,从沅陵出发,我们走的是水路。我们一家人包了﹣条渔船,坐在有篷的船舱里,感到非常舒服。渔船慢悠悠地划行,轻轻地摇晃,风雨不动安如山,我们很快就消除了疲劳。做客运生意的渔船都比较大,船上安有锅灶,还带有生活用品。船老大一家都住在船上,以船为家。对我们这些旅客,船上还供应饭食。渔民把河里的鱼打上来,再用河里的水烹煮,叫作"河水煮河鱼",这种鱼绝对新鲜,味道好极了,收费也不高。如果多花点钱,船家还可以供应炒腊肉、炒鸡蛋之类的菜。
当然,坐船有时也会有风险。有一次,我们乘坐的渔船从一条河进入了一个大湖,划到了湖中间,突然乌云滚滚,狂风大作,我们遭遇到了暴风雨的袭击,船左右摇晃,眼看就要翻沉。幸亏船老大有经验,他与妻子各拿一根长竹竿,用力戳入湖底,他们用手稳稳握住竹竿,保住了船的平衡,他们的儿子在船尾稳稳把住舵,减少了船的摇晃,一会儿,雨过天晴,我们终于化险为夷。夜间行船为船家所忌,因为夜间行船容易发生碰撞,如果夜间在湖区行船,还容易迷失方向。有一次,我们乘坐的船从一处河汉进入湖区时,天已黄昏,船老大急于划到对岸去,就加快了速度。天越来越黑,船划了半天,又划到了原处。船老大又拨转船头向对岸划去,划了几个小时,终于看到了对岸的灯火,等划到岸边一看,船老大顿时傻了眼,原来,船又回到了原地。船老大说:"糟了,碰到鬼打墙了!"我们只好坐等天亮。天亮以后,船老大才把船划到了对岸。"鬼打墙"当然是一种迷信的说法,这种现象都发生在夜间,实际上就是因为夜间能见度差而迷失了方向。同样的情况我们在湖北又遇到过一次,不过当地船民管它叫"鬼下罩子"。
离沦陷区越来越近了。当时抗战处在相持阶段,由于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在中国境内的日军有不少调到太平洋战场去了,剩下来的,只能防守,无力西进了。但在敌我交界处的不少地方仍有小规模战事,有些地方昨天是敌占区,今天就被我军夺回;有些我军控制的地方,也可能遭到敌军突然进攻而失陷,因而边界地区犬牙交错,情况十分复杂,如果贸然前进,弄不好会送命。
到了桃源,我们在一家旅店住下。一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需要停下来调理、休息;二来,是想找人打听一下进入沦陷区的路线,我们不能盲目前进。桃源是我们六年前逃往大后方时经过的地方,这次又回来了。上次在这里时,我刚四岁,住在城外的镇子里,绿荫环抱,小桥流水,风景十分优美。这次故地重游,桃源却给了我荒凉、残破的印象。我们在这里住了十来天,一直没有把前进的路线定下来。母亲很着急,因为我们在贵阳拿到的钱已经花去了大半,如果耽误时间太久,钱花完了,就回不了老家了。有一天,旅店住进了一批跑单帮的,据说,他们要到沦陷区去做生意。父母得知这一消息大喜,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安全进入沦陷区的路线。这批人中有一位姓马的壮汉,是湖北人,他听说我们也是湖北人,觉得非常亲切,就与父亲聊了起来。得知我们想返回汉口,但不知如何安全地进入沦陷区而正在发愁,老马说:"赵先生,你们莫着急,我们就是要到那边做买卖的。我跟大伙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带你们一起走。"父亲说:"要是能跟你们一起走那就太好了,一切都拜托您了。"老马说:"莫客气,您等着听信吧!"第二天,老马对父亲说:"赵先生,我把你们家的情况跟大家说了,大家同意你们跟我们一起走。"父亲听了大喜,连连称谢。让我们愁了十来天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就这样,我们一家就和这些跑单帮的结伴而行。这些人常年进出国统区和沦陷区做生意,哪里有战事,哪里有关卡,哪里可以偷偷过关卡,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
这些跑单帮的年龄都在三四十上下,身体都很结实。他们每人挑一副担子,担子里都是日用百货,有大小不等的木盆,还有人造丝、美人蕉、牙粉、肥皂、梳子、镜子等。木盆都用几道厚实的铁箍箍着,十分结实。这些人很豪爽,花钱也很大方,每到一处还聚在一起耍钱,有时还买来酒肉,在旅店里大吃大喝。我们很纳闷,他们千里迢迢贩卖这些木盆、肥皂之类的日用品能赚多少钱?还不够他们在路上的花销。有一次闲聊时,父亲问老马:"你们贩卖这些日用品,跑一趟下来恐怕赚不到什么钱吧?"老马说:"能赚钱。"父亲说:"这些木盆、肥皂、梳子之类能值多少钱?恐怕还不够你们路上的开销吧!"老马笑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还有别的东西赚钱。光靠这些日用品,我们岂不要喝西北风?"父亲问:"别的什么东西?怎么我没有看见?"老马将嘴凑近父亲的耳朵轻声说:"金子。"父亲大吃一惊,几乎喊了起来:"什么?你们身上带有金子?"老马赶紧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说道:"赵先生,莫喊,这是机密,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父亲赶忙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老马说:"您也不是外人,将秘密告诉您也无妨。金子是不能带在身上的,我们有办法把金子藏在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父亲满脸狐疑,而且越来越好奇,他对老马说:"我实在想不出你们能把金子藏在哪里。"老马见父亲如此好奇,便悄悄地把藏金子的秘密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就是神仙也猜不到呀!你们比神仙还要厉害。"老马说:"赵先生,这是我们的最高机密,可不能说出去哟!"父亲说:"您放心吧,我对哪个都不会说的。"原来,他们是做走私买卖的,走私的商品竟然是黄金。他们把黄金打造成木盆的箍,再用黑油漆一漆,看起来跟铁箍没有什么区别,真是十分巧妙。这个机密是在我们与跑单帮的分手以后父亲才说出来的。
为了躲避关卡和被鬼子抓苦力,我们只能偷偷进入沦陷区。到了一九四四年,日军已成强弩之末,边界地区的防守比较宽松。有些地区,双方的老百姓常偷偷出入,互通有无。后来,我们经过常德,沿沅江而下,到达了一片水域,水域那边就是沦陷区。我们在一家旅店住下,等待时机。当时赶上了连阴雨天,大家都待在旅店里不能出门。那些跑单帮的闲着没事,整天喝酒赌钱。老马常来找父母聊天,绝口不提何时动身,父母问他,他只是说:"船还没有找好,得再等等。"
一天晚上,老马突然过来对父母说:"今天夜里动身,你们先把旅店的账结了,到走的时候,我会来通知你们的。"这天深夜,我们突然被老马叫醒:"快起床收拾东西,到岸边会合!"我们跟着老马匆匆忙忙赶到岸边,跑单帮的那些人已经在船上了,我们赶紧上了船。船在阴雨绵绵的黑夜向水域的对岸进发,周围万籁俱寂,只有船家摇橹时发出的"咿呀"声在夜空中回荡。大家高度紧张,担心碰上鬼子的巡逻艇。船家很有经验,他巧妙地躲过了对岸鬼子炮楼上不时扫射的探照灯的光束,摇着船向对岸斜穿过去。突然,远处传来了"嘟嘟嘟"的声音。船家说:"不好,鬼子的巡逻艇过来了。"船家迅速将船拐进了一个长满了芦苇的河汉。不一会儿,鬼子的巡逻艇开过来了,在河汉口转来转去,似乎发现了我们。大家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巡逻艇上的探照灯射了过来,在芦苇上晃来晃去,艇上有人喊话:"快出来吧,我们看见你们了!"船家低声说:"莫出声,这是诈我们呢。"艇上的鬼子端起枪向芦苇开了几枪,大家赶紧趴在船上,一动也不敢动。约莫过了十分钟,鬼子的巡逻艇开走了,大家终于嘘了一口气。船家说:"好险呀!我们差一点被发现了。"船家小心翼翼地将船摇出了河汉,天刚蒙蒙亮时,将我们送到了一块长满了芦苇的荒地,我们在这里上了岸,终于安全地进入了沦陷区。
在一个岔路口,那些跑单帮的就和我们分手了。他们要在当地做买卖,我们则要继续北上。我们和他们互道珍重,握手告别,他们还送我们一些小商品作为纪念。那些跑单帮的虽然行动粗鲁,不拘小节,一路上喝酒赌钱,很像黑道上的亡命之徒,但性格豪爽,很讲义气。见我们一家男人有病,妻子体弱,四个孩子都未成年,跌撞撞跟在父母身边,一个个面黄肌瘦,十分同情,经老马一说,都同意让我们与他们结伴而行。一路上,他们给了我们不少照顾,后来跟我们成了朋友。老马对我们更是关爱有加,百般呵护,真正把我们当成了亲人,连藏匿黄金的最高机密都告诉了父亲。如果没有他们的指引和帮助,我们就不可能那样顺利地进入沦陷区。临别时,父亲将汉口老宅的地址告诉了老马,欢迎他以后有机会来串门。
【赵克勤,毕业于武汉大学,是语言文字学者和著名编辑家,曾在北京大学从事17年的教学工作,后调到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先后参与了《辞源》第二版、第三版的修订工作,也参加了多部工具书的编写,编辑过多部词典、专著,出版过《古代汉语词汇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