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乌托邦,局内像是一个小学校,从大学时期的象牙塔中走出来,却依旧想要保持内心的一个桃花源,那么,如何从理想走进强大而艰涩的现实,也经历了像绞肉机一样的碾压。从而,产生了in、out,在世界的价值观体系。所以,赚钱不是我追求的结果,也不是做设计的目标。
深圳的开始,也是因为一群有理想的人,才能让深圳变的不一样。随波逐流,并不一定轻松。那么,在摆脱城市之后,能得到什么?挣脱要挣脱的之后,我们要做什么?也庆幸能够隐于市井之间,只要还在做设计即可,不再去自不量力进行毁灭式的表达,开始学会了内观,更愿意以更谦卑姿态、更软的方式去抗争。
局内设计第一阶段
在建筑行业中“试水”
邵兵(建筑档案主编,以下简称“邵”):我们来聊聊局内的作品实践,从2008年开始做局内的时候,是否有方法论来指导你怎么设计建筑?
张之杨(局内设计创始人/主持建筑师,以下简称“张”):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相当于“试水”。在局内的前四五年做了很多竞赛,那时候的关注点并不是中不中标,或者说我们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形式,也并不是一定要让公司发展的更平稳、效益变的更好,我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些层面。
我关注的是什么呢?关于这件事,我和马清运探讨过一次。他当时在宾州大学教书,我在旅行的时候偶遇了他,晚上我们有那么一次深谈。后来马清运说1999年准备回国,我也问他为什么要回国?他说中国太有意思了,很混沌也很有生机,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貌似有无数的机会,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回国去搅和一下。
马清运本身受老库的影响也很深,这种心态在我创业的前三年里,对我影响是很大的。那时候只要有竞赛能参加就参加,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我给自己制定的标准就是通过这些竞赛,让我真正认识深圳当代建筑的现状,通过竞赛也认识一些甲方,包括对建筑的价值判断以及对建筑认知层面的样张,对于一个作品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话语权,关于城市发展的方方面面布局的了解与深入等。
所以,在这件事中我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常常忘了自己在参与这件事,输赢也从来没有困扰过我,而且那时候想要中标也是很难的一件事。每次参加这些竞赛我都会给自己提一个要求:“我一定不要按照套路去做”。比如:别人都这么做住宅,我一定要想有没有其他的方式。不管做什么都在探索,用一个别人没有用过的新方式,去尝试、去解决同样的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做南油购物中心的时候,我拒绝用几个塔楼加一个shopping mall的方式去解决。从局内的第一天开始就给自己定下一个标准:凡是在中国的建筑行业,或者建筑圈别人已经做了并且做的很好的事情,我们不会再去重复别人,即便这个方法很挣钱,如果像工厂一样不断复制,我觉得这件事就没有意义。
第一个阶段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结果可想而知是失败的,都是我们自己过瘾了,但项目都没有中标。
邵:钱的诱惑一般人都扛不住,有一大半人可能抱着理想进来,最后就是拿钱换生产,拿设计换生产,也赚了很多钱。我们也都知道在这个大浪潮赚了很多钱的公司也不在少数。但就你的路径来看,你选择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方式,要想做一个好的建筑师其实也挺费钱的,第一要看世界,第二要看建筑,你怎么看?
张:我要正面回答一下,虽然有持续经济来源支撑我去做这件事,但我基本还是白手起家,所有的开销都来自于我自己的工作室,并没有太多别的收获。第一阶段里的三年比较短暂,我们开门前中的两个标,陆陆续续差不多有近100万的收入,这个收入对于我们运作一个四五个人的小公司来说还是可以的。
我认为第一阶段叫做“梦想加天真的阶段”,像是一个农村娃跑到了花花世界,什么都觉得好奇,那时候我们还做过地铁站的加建和改造,不管朋友推荐什么项目,只要有时间我都干。但是,我有个特点跟现在很多“开业”的建筑师不一样。
我们看到很多80后的建筑师都很有策略,他们通常会先去做一些建成率比较高的项目。但我就一个标准,即便是不给设计费也可以做,我不是很看重这个结果:是留在纸上还是建成的,也并非是这个房子,如果盖就做,如果不盖就拉倒。那时候干了很多类似于规划的项目,因为我对“问题本身”感兴趣,尤其是对“大的话题”和“复杂问题”感兴趣,在这个阶段我也确实开了眼界。
紧接着到了第二个阶段,公司从第三年开始到第六年,特别是在第三年,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的人员开始流失。因为我们加班特别多,涨工资的时候都是我这个老板最头疼的时候,总是想少涨一点,但我们的员工的工作强度却跟我一样大。
邵:可以理解,他们也在成长,也在不断选择。
局内设计第二阶段
探索建筑与人的关系
张:地产住宅项目是很难的,基本上我们是无法改变这些地产商的价值观,想在里面创新或者说服他们做点新东西太难了,所以,有段时间我们就不做这方面的项目。但面临公司生存危机,地产项目我们也是来者不拒,我们运气挺好的,在深圳做了几个小开发商的项目,这个阶段也挺有意思。
我们正处于技术的打磨阶段,地产项目通常是多种专业的配合以及要满足市场化的要求。我们也发现了“地产空间逻辑”,什么偷面积、结构计算、户型设计等等。那几年在这个方面我们投入了很多,经济条件也因此有所好转。此外,我们依然抓住一切机会,比如在立面上搞点创新,在这方面也积累了一些成功的经验。
在第二个阶段,公司的效益层面上有了比较好的增长,随后就是招人,各方面都有所改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阶段,这个阶段有很大被动性,在市场当中尝到了一些好处;同时也在检讨第一个阶段的天真(觉得只要是设计出来的东西业主都会被理解、被认识)。
这几年,在做市场化商业建筑的过程中,我有一个重要收获:开始真正的关心人。我那个时候营造场所一个观点是:不管什么样的建筑材料或者摄影师拍摄得奖的房子,我们都称之为“建筑学这个圈子的宣传体系”,它巧妙的规避了一个问题---这个场所真正的“现场”、“人们的使用”以及“场所的友好性”是被掩盖的。
尤其是那些年,我看了一批建筑师的作品。那个时候很多类似于集群的设计,还有一帮建筑师在杭州西溪湿地里面,每个人盖一个小房子,这样的项目在建筑媒体层面宣传很广。恰恰因为我很好奇,加上天生就不愿意相信那些宣传,所以我有机会到杭州后去看了这些项目,可以说“惨不忍睹”。
这些项目跟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有一半的房子盖完了,拍完照之后就闲置在那里面,里面完全没有人,还有一半的房子根本就没盖完就撂在那,那么好的一个湿地公园,太可惜了。
我们也会发现:在贵阳、柳州很多建筑师为了出作品,组团去忽悠当地政府,建了许多盖完之后拍拍照就走人的虚假城市、虚假建筑,我对这件事情非常反感。那段时间有个媒体采访,当时我还在为商业建筑辩护,我说:“没有什么所谓商业建筑,好建筑就是好建筑”。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人家愿意天天去的,哪怕是商场,都比在报纸上摆拍的精美照片要好,因为摆拍把钱浪费掉、场地浪费掉,最后再也无人问津,即便是我们眼中的商业建筑也比那些“所谓的文化建筑”要好100倍。
在这个阶段,我建立了一种自发的、野生的人文观,是在当代社会中不一样的人文观。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欣赏城中村,当然这跟都市实践不遗余力的推广和宣传有关系。那时我去到城中村的时候大为震撼:
这些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为什么这么有活力?为什么刚来深圳的那些新生,花300块钱就可以在深圳这么繁华、充满工作机遇的城市里面找到一个安身之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的?我们为什么要去挑剔它的脏乱差、挑剔它的设计颜色不好、没品味?在那段时间,我对建筑专业圈许多所谓的价值观产生了很大的排斥和反感,我有意避免成为这个圈里的一员。
当然在发展上它也有逐利的那一面,这恰恰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地方,上帝所安排的这个世界的秩序,就是人人为己,然后又形成一个新体系,客观上反馈给这个世界。比如:商人是为了赚钱,但客观上也促进了商品的流通,解决了物质的稀缺问题。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我在形式上的探索并不多,更多看到的是建筑跟人之间更真实的关系,我们称之为“空间生产和社会普通人群的关系”,这件事对我来说极其重要。
邵:这个过程,有点像“被市场化”,但它有一个立足点,是一种试水的状态,像是带着理想走进现实,但这个阶段的现实却照亮了另外一种理想,或者给你带来了另外一种乌托邦。
局内设计第三阶段
束缚与自由之间的冲突
张:目前所处的阶段是第三个阶段,我回顾反思后,发现这个事情很像库哈斯写的《癫狂纽约》里的状态,这本书对当代城市有很重要学术价值。在这本书之前整个建筑学界话语体系都在欧洲,认为纽约这个城市的建筑实践,是一个曲解欧洲建筑传统非常糟糕的实验场。
恰恰因为纽约是个表面粗俗的、暴发户式的、基于短期利益需求所营造出来的高密度城市,最后,经过库哈斯的观察,是真正为当代性和现代主义的核心精神。在纽约这样一个大熔炉当中得以重新定义,反过来打脸欧洲这些腐朽的没落贵族们,死抱着辉煌的历史,以至于看不到当代的生机和文化,这是文化进化过程当中很有生命力的一种嘲讽。
那段时间我开始对于类似北京、上海的这种话语中心和深圳的关系,有了自己的认识。我不再觉得深圳是文化沙漠,或者说是一个为了逐利和改变,变成没文化的人生活的场所。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在这种机会当中认为:深圳就是下一个纽约。
虽然,深圳没有所谓的文化意识,但是有实事求是的文化态度。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这里会有一个最繁荣的艺术,包括建筑市场。这件事情大概是在四五年前我就有过预判,今天来看显然被我说中了。比如这两三年深圳举世瞩目的竞赛浪潮,吸引了全球全国最优秀的建筑师都看向这一边。
深圳是一个能量场,就像cctv之于北京一样,暂且不要管它的美丑,它的能量才是不容忽视的。它的引爆力在深圳这种环境当中可能会再一次出现,像当代杜尚这样的人物,会重新审视并且重新拓宽艺术的边界,打开一个全新的领域,因为这里的能量和营养太丰富了。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深圳整个城市在中国的文化版图当中的定位,转向一个相对更积极、乐观的状态。
邵:我原来看深圳其实带有一定的偏见。不在里面和在里面有两种切入点,不在里面其实是看一个现象,这个现象让你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里面的状态是能深入到这个城市。因为交易、流通,让生产、文化、艺术、建筑成为一个高速运转的状态,这里边凝练的内容不能给它定性,它是一种带有未来属性的城市文化运动。
不管是北京,还是成都、重庆,或是郑州等等各个城市,觉醒的方式不同,或者说是开始有自觉力的时候,各个城市之间,好像不是在比拼,反倒是都在找自觉意识,这个很重要,这个可能会形成新的城市浪潮,或者城市文化,城市文明的一种状态。再看深圳本质,我可能会更深入一些,以前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深刻,只觉得它很快很大,全是这些新的东西,它有什么?它骨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呢?
它才40年,处于一个青春期也好,或者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但是这个气息好像回到你青春年少的时候,那种从蛮荒蒙昧到开始有自觉的这样一个段落的时候,它开始出现一些人物、艺术、文化。
深圳市文化馆新馆-中标方案/方案阶段(向左滑动)
张: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其实深圳,我对它的乐观态度有一定的理性支撑。比如美利坚,就是美国五月花,美国早期的清教徒,这些人是什么呢?他们对于在英国、欧洲大陆的传统秩序的批判以至于不适应,从而需要寻找一片完全荒芜,并且没有秩序的大陆去建立他们理想的秩序。深圳从特区开始,清华、同济的诸多才俊,也包括学校,包括那时我们深圳大学校长罗征启,他们有什么共同特征呢?他们是不认同传统的相对腐朽僵化的秩序,是经常喜欢提意见的一些人。
深圳叫做“逃城”,它相当于要逃离另外一种束缚,寻求一个躲避的城市。来到深圳的所有人,几乎都想要改变原来所处的文化或者社会环境,从而选择来这里试一试。这种人群本身就具有开创性、具有探索性。
深圳的成功绝对不是偶然。深圳能走出像万科、招商、平安,包括互联网腾讯这种公司是非常了不起的。文化的内生力是对现有文化的一种质疑和挑战,因为整个世界秩序在改变,这些敢于面向未来的人不受文化的包袱和文化的优越感所束缚,所以必然能开创出一些新的东西。
纽约、深圳、北京、上海怎么做?都是经济中心、政治中心、文化中心,有太多的东西要去维护,这种具有代表性的秩序前提下,过分实验性的东西是不能在这个地方并存的,至少是被压抑的。
光明科学城中心区城市设计-竞赛一等奖(向左滑动)
邵:就像韩寒的《三重门》里提到的两句话,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穿着棉袄洗澡,带着镣铐跳舞。这样一种状态,是洗涤不掉的一种传统,或者是过去深刻的印记,我们在对抗的时候,不能把真正的价值一股脑抛出来,还是要去闯一闯。这是很实际的一件事儿,它不是一个虚的。
一切从实际出发,但我们带惯了镣铐,就不知道实际是什么,而深圳就是贯彻这条路线,一切从实际出发,不管是骡子还是马都可以出来溜溜,我觉得它极具鲜活属性、鲜活的血液在这里涌动,这样文化的特质和纽带将在这里慢慢的形成一股新的力量。
张:你觉得一个腰缠万贯的人和一个一贫如洗的人,哪个人更容易下决心出去创业?这是一样的道理。你已经腰缠万贯,在文化上面已经是一个付诸者的时候,要去突破时想的更多的是我要失去多少,而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所以说这种文化的交替就像年轻人总是要取代老年人一样。我把话题拉回来一点,刚刚说到第三个阶段,其实是我们最近这几年:2015-2021年。这期间我们并没有拒绝商业,后来走到了一个瓶颈。
做商业这种重复的事情,效益是越来越好了,可是我突然间有一种感觉,因为人民币的原因,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和时间卖给一些项目,这些宝贵的时间让我觉得很难熬,以至于我开始本能地去寻求更多未知的东西。现在生存问题解决了,我们又开始去做投标。正好深圳越来越多的竞赛项目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机会也出现了。
深圳中学-泥岗校区-竞赛一等奖(向左滑动)
我们在2015年有个重大转折点,投标中了深圳中学。整个设计项目有一半的钱到现在没有收到,不难想象这个效益有多差。但是这个项目是在一个比较公开竞赛当中,经过四十多家海选,争到最后的一个项目,给了我们很多信心。
这个过程当中也有一点运气成分,在过程中我们幸运得到一些委托,才使得我们可以走下来。我们第三阶段的一个高潮,大概是2019年-2020年。在2020年我们和别人联合投标再加上我们自己投的,一共投了27个标,入围了八个。这意味八个是有标底费的,然后还中了一些项目:与TEKUMA联合的"光明科学城"、深圳文化馆新馆(最后得了第二名优胜奖,专业评审是第一名)、皇岗口岸城市设计。这三个项目算是这些年的一个小高潮,后来的事情可能你也比较熟悉了,基本上是这几个项目给我们带来行业里面的关注,特别像有些业主,关注到这种大型的城市设计。
皇岗口岸城市设计-国际竞赛优胜奖(向左滑动)
接下来也有一些一线及准一线的城市,政府委托我们去做一些城市设计。包括传统的大院,这种一线设计院邀约我们联合去做城市的投标,所以第三个阶段算是打开了一个局面,同时局内的能量也慢慢开始有所释放。
邵:第三个阶段的重要性,是让局内真正成为了局内。
张:我的整个过程,像是虚构了一个自我的世界,也不想放弃内心的那一份理想。
十几年间还是一个很小的事务所,是一个十几人的乌托邦。在这十几年之间里有一个世界观的转化,不停的做竞赛不停的输,经历了一个从唯物主义到唯心主义的过程。务虚,是一种唤醒,真金白银很难抵挡,作为建筑师需要被唤醒,那些年的务虚及思考,让我们获得了心性及观念上的自由,这个过程反哺我的是“阳光和健康”。
建筑档案对话现场-邵兵(左)张之杨(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