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还记得当初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差点没端住,心里像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那年冬天,我从北京出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换了卡车,最后跟着驴车一路颠簸,到了黄土高原深处的一个小山村——罗家坪。
村子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山,黄土地一眼望不到头,风一吹,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村里人住的都是土坯房,房前屋后堆着麦秸和柴火,一看就知道这里穷得很。
队长罗大成是个老实人,脸黑得像炭,声音洪亮。他把我们这些知青分到了不同的小队,我分在了二队。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个山沟沟会成为我这一生难以忘怀的地方。
刚到村里的时候,日子过得很难。地里的活儿我们不会干,饭不会做,连挑水都摇摇晃晃。村里人看着我们直摇头,觉得这些北京来的娃娇气得很。
罗大成的侄女罗兰兰成了我们的“救星”。她年纪不大,十五六岁,个头瘦瘦小小的,脸圆圆的,总是带着点腼腆的笑。她帮我们做饭,教我们干活,话不多,但手脚麻利,性子实在得让人佩服。
有一天我挑着两桶水,走到半路实在扛不住了,刚想歇歇,罗兰兰从后面追了上来。
“陈哥,我来挑吧!”
“不成不成,你一个姑娘家,哪能干这么重的活儿!”
“我天天干这个,习惯了。”
她笑着没等我说完,就接过了扁担,挑起水桶一路小跑。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春耕开始,我们每天都下地干活,脸黑了,手上磨出了血泡,晚上累得瘫在炕上连话都懒得说。罗兰兰却从不喊累,地里的活儿干完了,还要回家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
她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身体不好,两个弟弟年纪小,家里的重担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可她从来不抱怨,日子过得苦,却总把笑脸留给别人。
有一次我们一起下地干活,休息的时候她忽然问我:“陈哥,北京是不是到处都有电灯?”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也不全是,都有电灯,那得多富啊!”
她点点头,低头拔草,没再说话。可我心里却有些难受。她大概连“富”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吧。
那年秋天,我提议办个识字班,教村里的孩子和大人认字。罗兰兰是第一个支持的,她从家里搬来了一块旧门板,当成黑板用,还挨家挨户去喊人来学习。
识字班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人不大愿意来,觉得没啥用。罗兰兰就带头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课,还拉来了几个姑娘和孩子。
她其实认得不少字,但还是每天坚持来学习。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想让大家觉得,连她都来学,别人也没啥不好意思的。
她的聪明和努力让我刮目相看,我开始利用空闲时间帮她补习初中的课程。她学得很快,有时候还会问我些书上的问题,眼睛里闪着亮光。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陈哥,咱们山里的人要是认了字,是不是也能过上好日子?”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点点头,说:“只要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听了,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1973年,村里选人去县里参加赤脚医生的培训班。罗队长说我文化高,想让我去,可村里的老人们不同意。他们担心我学成了就跑回北京,村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
最后,这个名额给了罗兰兰。
她临走前特意跑来找我,说:“陈哥,我不想离开家,可又觉得这事儿挺重要的。你说我该去吗?”
我点点头,说:“去吧,学了本事回来,能帮村里人治病。”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坚定:“那我去了,可我一定会回来。”
罗兰兰在县里学了几个月,回来后就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村里人都说她厉害,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姑娘,还真能治病。
有一次我突然发烧,浑身没劲,躺在炕上半天没动弹。罗兰兰知道后,跑过来看我,给我打了退烧针,还熬了碗姜汤。她坐在我炕边,轻声说:“陈哥,你啥时候能照顾好自己啊?”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暖意。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瘦小的姑娘,撑起的远不只是她的家,还有整个村子。
1975年的一个夏天,我听说有人给罗兰兰介绍了对象。那天我心里翻江倒海,连饭都吃不下。
第二天下地干活,我趁着没人,鼓足勇气拉着她到村头的柳树下。
“兰兰,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她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陈哥,你别开玩笑了。我一个穷姑娘,怎么配得上你?”
“我是真心的!”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陈哥,你是北京来的,有文化,有前途,我拖不起你。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咱俩不是一路人。”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转身离开,心里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没过多久,罗兰兰嫁给了村里的一个木匠,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她让我去送亲,说我是她的“亲哥”。那天晚上,我站在村头,看着她的新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1977年恢复高考,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考了,没想到居然考上了冶金学院。离开村子的那天,罗兰兰和她男人送了我很远,她塞给我几个枣花馍和五块钱,说:“陈哥,咱们以后还能见面的。”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车。
后来我回过一次村子,却听说罗兰兰一家早已经搬到南方去了。我辗转打听了很久,终于找到她的联系方式,拨过去,却是个空号。
今年春天,我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陈哥,是我,兰兰。”
她的声音沙哑而熟悉,像是穿过了半个世纪,回到了我的耳边。
她告诉我,她现在在上海,日子过得还行,但身体不太好,想见我一面。我心里一阵酸楚,答应了她。
几天后,我去了上海。
见到她时,她坐在轮椅上,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却还挂着那抹熟悉的笑。我们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当年拒绝我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背负的责任太多,怕耽误了我。
“陈哥,我这辈子不后悔,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涩,却又莫名地释然了。
窗外的阳光洒在地上,像是为这段记忆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人生啊,谁能说得清呢?
我转过身,望向窗外,那些年少的记忆像风一样吹过我的心头,带着一丝苦涩,也带着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