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黄景仁,是宋代诗人黄庭坚后裔,四岁而孤,家境清贫,少年时即有诗名,很早就为求生计开始四方奔波,一生穷困潦倒。所以说他一生经历颇似老杜,但老杜少年时没什么生活压力,而黄景仁则从年幼就有生活压力,这连老杜都比不过。黄景仁热爱诗词,他自己说他是“枉抛心力作诗人”,他的偶像是李白,但他生活上没有李白的潇洒,自然诗风上也就没有李白那么洒脱,而是呈现一种李商隐诗风。
清代诗人黄景仁
1. 《感旧·从此音尘各悄然》说起李商隐的诗风,我们印象中,那是一种迷惘的、隐晦的诗风。我们来看这首黄景仁的《感旧·从此音尘各悄然》,是否会有李商隐的感觉: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马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这首诗,我们不知道诗人是在怀念谁,或者说不能准确知道是在怀念谁。就像我们读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一样。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从此分别以后,你我音信全无,远望春山如同你的黛眉,但草烟迷漂,难见你的身影。是不是像这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自己因思恋情人眼泪比长洲苑三更的雨水还多,离恨使得人在邮亭里,整夜不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青乌:即青鸟,旧称传信使者为青鸟。哪有青鸟(信使)传递我们别后的相思(话语)?姑且将恋情刻记在逝去的年华上,通过锦瑟弹奏出来。这句是否让我们想起李商隐在《锦瑟》中的句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脱便”,或许。将来假如我经过你那里,你我都只能百转千回,徒然叹惜。
整首诗的意境,是不是很迷惘?
2. 《绮怀·几回花下坐吹箫》黄景仁的《绮怀》组诗,最能体现他的李商隐诗风。后人说,这个组诗是写给他表妹的,黄景仁年轻时曾同自己的表妹两情相悦,但故事却仅有一个温馨的开始和无言的结局。但诗人没有明言,只能靠我们猜测。这首《绮怀·几回花下坐吹箫》,是其中的一首: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我多少次坐在花下吹箫,那伊人所在的红墙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天上的银汉一般遥遥而不可及。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眼前的星辰已不是昨夜的星辰,我为了谁在风露中伫立了整整一夜呢?这句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却比李商隐来得更加伤感,因为李还能回忆一下昨夜的美好;而黄诗中,昨夜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现在的诗人只能“风露立中宵”,连过去的美好都太遥远了。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缠绵的情思已尽如抽丝后的蚕茧,什么都不剩下了,宛转的心已经像被剥后挖去内心的芭蕉,只剩下外皮,里面空荡荡的。这句又让我们想起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大家都是一种绝望的心态,春蚕吐丝尽头是茧,是死,红烛流泪的尽头是灰,是死。而死,自然是人世间最为绝望的结局了。而诗人是蚕茧抽尽,芭蕉剥心,只剩下一个空躯壳,在世上行尸走肉。
3. 《癸巳除夕偶成二首其一》由于诗人一生穷困潦倒,他的忧患意识是与生俱来的,这首《癸巳除夕偶成二首其一》,即使是在大年除夕夜,诗人也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一星如月看多时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时间慢慢地流逝,千家万户一片欢歌笑语;从时间流逝、外物变迁中感觉某种忧患正悄悄地袭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可惜人们无法理解我的担忧,只能独自一人静悄悄地站在市桥上,仰望夜空,把一颗星星当作月亮观看了很久。
一句,“一星如月看多时”,“一星如月”,这是一颗较大、较亮的星星,就行北斗星一样,给人方向,给人启迪。诗人希望通过这颗星,能够解决他心中的疑惑。至于是什么疑惑,什么忧患,诗人没有说,让读者自己去想,这也是李商隐诗风的特点。
4. 《秋夜曲》这首《秋夜曲》,延续了他一贯的李商隐诗风。别人写“悲秋”,比如,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很明显是游子思乡;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看就是思念情人。但李商隐诗风,读者是很难判断诗人具体是一种什么感情,一如这首《秋夜曲》:
蟋蟀啼阶叶飘井,秋月还来照人影。
锦衾罗帷愁夜长,翠带瘦断双鸳鸯。
幽兰袭露露珠白,零落花香葬花骨。
秋深夜冷谁相怜,知君此时眠未眠?
秋深夜冷谁相怜,知君此时眠未眠
“蟋蟀啼阶叶飘井,秋月还来照人影”,蟋蟀在阶下啼叫,叫声又细又急。秋叶飘落了,可是思念还在生长。是更深露重、不冷自寒的晚上,皓月如霜镜,照着夜深未眠的人。可是,思念什么?为什么未眠?不知道,只能由读者去猜测。
“锦衾罗帷愁夜长,翠带瘦断双鸳鸯”,其中的“鸳鸯”,似是暗示思念情人。“幽兰袭露露珠白,零落花香葬花骨”,就像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写得那么迷惘,但具体是指什么,其实很难猜测。
“秋深夜冷谁相怜,知君此时眠未眠”,已经到了深秋了,又是深秋的深夜,秋夜寒冷,又有谁能够怜惜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睡了,还是没睡!这句又是一片茫然,就像李商隐的,“此情可但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5. 《杂感·仙佛茫茫两未成》这首《杂感·仙佛茫茫两未成》,就清晰得多,颇有老杜的风格,是诗人们一贯流传下来的牢骚诗风: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百无一用是书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自己成仙成佛的道路渺茫,都无法成功,只能在深夜独自作,抒发心中的不平。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飘泊不定的落魄生活,把诗人诗歌中慷概激昂之气消磨而尽。万念俱寂、对女子已经没有轻狂之念的人,却得到负心汉的名声。
总结了自己半生的经历,诗人才发出了经典的牢骚,“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十个人中有九个人是可以用白眼相向的,这个世界,最没有用处的就是书生。当然是,这是正话反说,不是书生我无用,而是我无用武之地。
这种牢骚,从盛唐诗人孟浩然就开始了,他在《岁暮归南山》中写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诗圣杜甫也发过这样的牢骚,他在《旅夜书怀》中写到,“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风格都是一致的,正话反说,牢骚满腹!
6.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歌醉中作歌》这首《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歌醉中作歌》,是诗人致敬偶像李白的作品,写得大气磅礴,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难懂: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是宾。
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是宾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在太白楼上,大家都尽情饮酒,忽然间,觥筹交错,酒就喝完了,只是,楼上那个号称“酒中谪仙”的李太白今天在哪里呢?“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青山在对面,客人在太白楼李起舞,这个时候,青莲居士已经成了一抔黄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七尺归蓬蒿”,指的是李白的埋骨之地,青山。如果要谈论李白的埋骨之地,那么青山是主,太白楼是次。因为太白楼随着时代的变迁,也不断的兴废;但青山依旧在,因为李白埋骨如此,它一直就那么有名。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是宾”,如果以咏月诗来看,那么太白楼又比青山有名得多,这样的话,那太白楼又是主,青山为次。因为太白楼可以兴废,但由于李白的咏月诗和逐月事迹永世流传,所以,太白楼也永世流传,不管它在与不在。
总之,太白楼和青山的伟大,都不是因为它们自己,而是因为诗仙李白。
7. 《登北固楼·振衣直上最高楼》一个人总是有多面的,黄景仁虽然不少诗较为迷惘、忧郁,但也有一些明亮、大气的诗词。这首《登北固楼·振衣直上最高楼》就写得非常的豪放、大气,颇有太白遗风:
振衣直上最高楼,吴楚青苍一望收。
此地山形常北顾,千年江水自东流。
乾坤莽莽鱼龙气,今古愔愔花月愁。
不尽狂澜走沧海,一拳天与压潮头。
不尽狂澜走沧海,一拳天与压潮头
开笔就写得很豪放,“振衣直上最高楼,吴楚青苍一望收”,我振一振衣冠,气宇轩昂的直接来到北固楼的最高层,瞬间,吴楚青翠苍茫的江山,尽收眼底,一望而空。
“此地山形常北顾,千年江水自东流”,这山呢就叫北固山,地形是向北向的,几千年以来,这山下的江水一直都是向东流的。
“乾坤莽莽鱼龙气,今古愔愔花月愁”,你看这乾坤浩瀚天地广阔,其中多少游鱼化龙,机会有的是啊,何必整天静静地在那伤春悲秋无所作为。
末句最为豪放,“不尽狂澜走沧海,一拳天与压潮头”,别看这波涛汹涌的江水奔流到海,我只要伸一下拳头就能让它安静下来。为啥呢?因为这是老天给我的自信。
一句,“不尽狂澜走沧海,一拳天与压潮头”,可以和诗仙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相媲美!
8. 《少年行·男儿作健向沙场》“少年行”,乐府杂曲歌辞名。在盛世大唐那个天朝荣耀的时代,很多伟大诗人都写过“少年行”。比如大诗人王维就写过《少年行四首》,其中有让人热血沸腾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诗仙李白也写过《少年行三首》,其中说道,“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黄景仁的这首《少年行·男儿作健向沙场》,也是写得热血沸腾:
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
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
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
“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作健”,振作强健之气。好男儿就要振奋雄心,戍边卫国奔赴沙场,喜欢登上高台远眺,却不是登“望乡台”而望乡,而是登“受降台”而受降。
“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太白山很高,离天只有一尺五,我登上太白山,感觉天地都在我掌握;我拔出宝刀,寒光闪闪,与明月共光辉。
一口气读下来,全诗语言豪壮,刻画的少年男儿的英武形象光彩照人,栩栩如生,读来令人振奋。
9. 《别老母》说起歌颂母爱的诗篇,最有名的莫过于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在这首诗里,母爱和子爱都是正面的,特别是最后一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虽然说明了子女的回报,不及母爱的万分之一,但还是赞扬了子女的回报。但黄景仁的这首《别老母》,则完全不一样,表达了一个子女无法回报母亲的愧疚之情: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把帷帐撩起,因为要去河梁谋生故依依不舍要向年迈的母亲辞别,看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不由泪下不停,眼泪也流干了。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在这风雪之夜不能孝敬与母亲团聚,从而开了这凄惨的分离的柴门远去,养子又有何用呢?倒不如没有啊。
一句,“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说尽了普天之下,没有能力回报父母的子女的心酸。比之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更让人心痛,在这里,是亲在,而子却没有能力奉养,这是怎样一种心痛?
10. 《贺新郎·太白墓》这首《贺新郎·太白墓》,是诗人凭吊他的偶像,诗仙李白之作。这首词想像奇特,饶有风趣:
何事催人老?
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
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脁。
总一样,文人宿草。
只为先生名在上,
问青天,有句何能好?
打一幅,思君稿。
梦中昨来逢君笑。
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
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
有亦是,寒郊瘦岛。
语罢看君长揖去,
顿身轻、一叶如飞鸟。
残梦醒,鸡鸣了。
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
“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眺”,这里是青莲居士,诗仙李白的埋骨之地,南北朝诗人谢眺曾在这里筑家。谢眺在山水诗上,是李白的偶像。李白能最后埋骨于此,应该是很庆幸吧!诗人来凭吊李白墓,也是很庆幸!
“梦中昨来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昨日梦中与君相会,我们相视一笑,有幸闻得先生千年以来,沧海桑田的经历。
“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梦中先生问我:在我身后可有与我相似的文人?我回答道:才能都比先生少。有也只是像孟郊、贾岛之流,作出简啬孤峭的诗歌罢了。
一句,“后来谁似我”,表现了李白的高傲,千百年以来,只能有人相似我罢了,不会有人超越我的。如其说是诗仙的高傲,不如说是诗人对李白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