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天里的冰雹 ■素材:周建国
(本人用第一人称写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节有所演绎,请勿对号入座!)
1988年的那场雨,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那场雨,让我在破庙里遇见了她——我的前未婚妻杨小菊。
那会儿,我在青山县三里乡的南门街开了一家小五金店。做小买卖的都知道,这年月,跑供销社进货,人家都是“车子一倒就是走”,除非你拿着大把的票子,否则人家连个正眼都不瞧你。可我这个开小店的,就只能挤破脑袋去求人家,好不容易进一点货,还得给人家塞烟递酒的。
那天下午,我骑着我那辆掉了链子的飞鸽自行车去镇上进货。这自行车是85年相亲那会儿买的,车把早就歪了,车座也磨得锃亮,可我舍不得换。每次骑它,总觉得车轱辘转一圈,就是在翻一页回忆。
说起相亲,就不得不提起王婶。这王婶啊,是个闲不住的主,见着谁家有个大小伙子,就忍不住操心。那年我二十三,王婶就总念叨着要给我介绍对象。
“建国啊,你王婶给你相看一个?镇上卫生院的,长得可俊了,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我那会儿正在帮我爹翻地,听了这话,差点把锄头甩到地里去。说实话,我这个人吧,从小就有点认死理。我爹常说我:“牛脾气,倔得很!”可这王婶一说卫生院的,我心里就有点痒痒。
那时候,谁不知道卫生院的姑娘都是城里人,能说会道的,我这个土里土气的庄稼人,哪配得上?可王婶不由分说,硬是拉着我去了镇上。
就在卫生院门口的小花园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杨小菊。她穿着一身白大褂,扎着一条麻花辫,圆圆的脸蛋上镶着一双大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像是刚绽放的桃花。
那天阳光正好,照在她白净的脸上,我看得有点发愣。王婶在旁边打趣:“建国啊,看傻了吧?小菊,你看看,这孩子老实本分的,准能过日子!”
小菊低着头,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我更是不敢抬头了,就盯着自己的破解放鞋看。
就这样,在王婶的撮合下,我和小菊定了亲。那时候,我是村里第一个跟镇上姑娘定亲的,可把我娘乐坏了,整天逢人就说:“我们家建国有福气,找了个卫生院的媳妇!”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88年春天,小菊突然说要退亲。她托王婶来说的,说是考上了市里的护校,想去深造。我一听这话,心里就像被人扎了一刀,可嘴上却硬邦邦地说:“行,退就退!”
其实那会儿,我已经准备了结婚的东西。我娘心疼钱,可我偏要去供销社买了那种城里人用的搪瓷脸盆,还有那种带花的被面。可这些东西,最后都被我锁在了柜子里,落了灰。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开了这家小五金店,每天早出晚归的进货卖货。村里人背地里都说我:“周建国这是让杨小菊给耽误了,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打光棍!”
我也不辩解,就是埋头干活。可我知道,我这辈子怕是忘不了她了。
那天去镇上进货,天就不大好。我琢磨着得赶在天黑前回去,可偏偏遇上供销社的老王又是磨叽又是讲价的,等我办完手续出来,天都快黑了。
供销社门口有俩倒车的,问我要不要坐车回去。八块钱,也不是很贵。可我寻思着这八块钱够买两斤猪肉了,就摆摆手:“不用了,我骑车回去。”
谁知道,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大玩笑。我骑到半路,天就黑透了,没一会儿就下起了雨。这雨说来就来,哗哗地往下浇,跟泼水似的。我赶紧往前蹬,可这破自行车偏偏在这时候掉了链子。
前面有个破庙,是清代留下的。平时没人来,只有些打鱼的偶尔来避避雨。我推着车子,一步一滑地往破庙走。这破庙年久失修,门都歪了,可好在能避雨。
我刚把车子靠墙放好,就听见庙里有动静。我一激灵,寻思着该不会是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正琢磨着要不要跑,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谁啊?”
这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小菊?”我的声音有点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借着窗外的闪电,我看清了坐在佛像前的人影。还是那张圆圆的脸,还是那双大眼睛,只是没了当年的麻花辫,换成了一头齐耳的短发。她也认出了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建国?”
这一声“建国”,把我叫得心里一颤。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在梦里都能听见她这样喊我。可醒来后,却只能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搓了搓湿漉漉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我去杨家村出诊,回来的路上碰上了雨。”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像是山间的小溪,“你呢?”
“我去供销社进货。”我指了指门外那辆可怜巴巴的自行车。
“还是那辆车啊?”她笑了,“链子还会掉吗?”
我心里一暖。原来她还记得,记得那年相亲时,我骑着这辆车去接她,半路上链子掉了,急得满头大汗。她不但没有嫌弃,还帮我捡起链子,蹲在路边看我修车。
“嗯,还是那辆。”我点点头,“修了好多次了,可总掉。”
庙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外面的雨声在哗哗作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金龙,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摸了半天才发现打火机让雨水浸湿了,怎么也打不着。
“别抽了。”小菊突然说,“你以前不抽烟的。”
我愣了一下,苦笑道:“是啊,以前不抽。后来。后来烦心事多了,就学会了。”
“生意不好做吧?”她往里面挪了挪,给我让出一块干燥的地方,“我听王婶说,你开了家五金店。”
“还行吧,马马虎虎。”我在她旁边坐下,却又觉得这距离太近,赶紧往边上挪了挪。
“你还是这样,”她突然笑了,“遇到事就说‘还行’、‘马马虎虎’。记得那年相亲,王婶问你觉得我怎么样,你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心又狠狠地抽了一下。那年要是我能把心里话说出来,说我觉得她好得很,说我愿意这辈子都对她好,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声轰隆隆地响。破庙的屋顶漏了几处,雨水顺着断梁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小菊从包里掏出一个手电筒,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个破旧的空间。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发现她还是那么好看。这些年,镇上有不少人说起她,说她在市里混得不错,说她快要调到市医院去了。我每次听到这些,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酸楚。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还行吧,马马虎虎。”
听到她用我的口头禅,我们俩都笑了。这一笑,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小花园,回到了那个我们还能随意说笑的年少时光。
“建国,”她突然正色道,“那年的事,对不起。”
我摆摆手:“都过去了。”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实话。那年,我偷偷报了护校的考试,真的没想到能考上。我。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就在镇卫生院当个小护士。”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好,很好。你省吃俭用给我买城里人用的东西,我都知道。可是我那时候太年轻了,觉得镇上太小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被锁在柜子里的搪瓷脸盆,还有那些带花的被面。它们到现在还在那个柜子里,和我的那些个念想一起,落着灰。
“我不怪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有自己的追求,这没什么不对。”
“可我伤害了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人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敢细想,就怕自己又陷进去。那种期望落空的痛,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尝第二次。
外面的雨还在下,雷声渐渐远去了。破庙里有些冷,我看见小菊抱着双臂,微微发抖。我想把外套脱给她,可这衣服湿漉漉的,反倒会让她更冷。
“你还记得咱们定亲那天吗?”她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我穿着新做的蓝色中山装,她穿着一身红底碎花连衣裙。我们在她家的堂屋里磕了头,长辈们都笑着说:“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那天你给我的那支发卡,我还留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镶着假珍珠的发卡。
我愣住了。那支发卡是我特意骑车去县城买的,花了整整两块钱。那时候我在村里干农活,一天才挣八毛钱,可我就是想给她买个像样的东西。
“你。你还留着啊?”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嗯,一直留着。”她把发卡捧在手心里,“这些年,我试过很多次把它扔掉,可最后还是舍不得。”
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这支发卡,承载了太多回忆。记得她第一次戴上它时,高兴得像个孩子,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欢喜的样子,心里甜滋滋的。
“建国,”她把发卡小心翼翼地包好,“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打听我?”我有些不敢相信。
“嗯。每次回镇上,我都会问王婶你过得怎么样。”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听说你开了五金店,我就特别高兴。可又听说你。你一直没成家,我就。”
她没说完,可我听懂了。这些年,我确实没找过别人。倒不是没人给我介绍,而是看谁都不顺眼,总觉得比不上她。
“你呢?”我鼓起勇气问道,“听说你在市里。”
“我也没嫁人。”她打断我的话,“每次相亲,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骑着掉链子的自行车来接我,想起你给我买的发卡,想起你。你温柔的样子。”
我的心砰砰直跳,手足无措起来。这些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念想,没想到她也是。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她马上就要调到市医院了,而我,还是个开小店的。
“小菊,”我深吸一口气,“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什么叫更好的生活?”她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这些年,我在市里上班,认识了不少人。可是建国,我发现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感觉像你这样踏实。”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是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往我这边挪了挪,“你是不是觉得,你配不上我?”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傻瓜,”她轻声说,“这些年,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太年轻,不懂得珍惜。现在我长大了,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
“小菊,”我苦笑着说,“你知道吗?我这个五金店,快要倒闭了。”
她愣了一下:“怎么会?”
“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我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又想抽烟,但想起她刚才的话,又把烟放回去了,“供销社那边越来越不好进货,我这种小店,人家根本不待见。再加上现在镇上开了个五金批发部,价格比我便宜。”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哑了。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在村里人面前,我总是硬撑着,生怕被人看不起。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就控制不住要说实话。
“那你有想过换个生意做吗?”她认真地问。
我摇摇头:“我就会这个。再说了,做什么不是从头开始?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认死理,就想靠自己。”
“我记得。”她突然笑了,“你从小就这样,认准的事就不回头。那年相亲,要不是王婶硬拉着你,你都不敢来见我。”
我也跟着笑了:“是啊,那时候傻。”
“不是傻,是实在。”她的眼神特别温柔,“建国,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见过的人多了,可就是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实在的人。”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表白?我赶紧岔开话题:“你不是要调市医院了吗?”
“嗯。”她点点头,“下个月就要去报到了。”
“那挺好的。”我强装出高兴的样子,“市里条件好,机会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建国,你有没有想过,来市里发展?”
我愣住了:“我?去市里?”
“对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市里机会多,你可以重新开始。我在市里这些年,也认识了一些人,说不定能帮上忙。”
我摇摇头:“算了吧,我这个人,在城里怕是待不住。再说了,我爹妈还在村里。”
“你还是这样。”她叹了口气,“遇到事情,总想着自己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确实,这些年,我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从开店到经营,从进货到卖货,我都是一个人。可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但天还是黑着。手电筒的光一闪一闪的,看样子电池快没电了。小菊从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这是我在市里的地址,还有电话号码。”她把纸条递给我,“建国,不管你最后做什么决定,都要记得,在市里还有个老相识。”
我接过纸条,手有些发抖。这一刻,我多想抓住她的手,告诉她这些年我有多想她。可是,看着她整洁的护士服,再看看我这一身又脏又湿的衣服,我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雨小了,我得回去了。”
我也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叫了我表哥来接我。他应该快到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也是,她怎么可能没有安排?她不是我这种粗人,做事总是这么莽撞。
“建国。”她在门口停下来,回头看我,“你会来市里找我吗?”
我捏着那张纸条,说不出话来。
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一辆面包车停在破庙门口,闪着大灯。
“我表哥来了。”她朝我笑笑,“建国,要记得,人生不只有一条路。”
我站在破庙里,看着她踩着水坑上了车,看着车灯消失在雨幕中。手里的纸条被我握得皱巴巴的,上面工整的字迹还带着她的温度。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我娘还在院子里等我,一见我回来就念叨:“这么大的雨,你咋骑车回来了?这要是感冒了,可咋整?”
我没应声,直接回了屋。躺在床上,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小菊的话。
“人生不只有一条路。”
可是,我真的适合去市里吗?我这个人,从小在乡下长大,说话也好,做事也好,都透着一股子土气。在城里,我能适应吗?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开店。刚拉开卷帘门,就看见王婶站在门口。
“建国啊,昨晚雨那么大,你咋样回来的?”
我心里一惊:“王婶,你怎么知道。”
“诶,我都知道。”王婶神秘兮兮地说,“小菊给我打电话了,说在破庙里遇见你了。”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
“建国啊,你这个人就是太死心眼。”王婶叹了口气,“小菊这些年一直没嫁人,你知道为啥不?”
我摇摇头。
“她在等你啊!”王婶压低声音说,“那年退亲,她后悔了。可是你这个倔脾气,谁劝都不听,把自己关在店里,跟个老和尚似的。”
我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店啊,我看也快撑不住了。”王婶环顾四周,“何必呢?放着现成的路不走,非要在这死磕。”
我低着头,不说话。
“小菊托我问问你,想不想去市里试试?她说市医院旁边正好有个五金店要转让,位置可好了。”
我猛地抬起头:“她说什么?”
“这傻孩子,”王婶笑着摇头,“人家姑娘都把路给你铺好了,就看你敢不敢走了。”
我的手又开始发抖。昨晚那场雨,那场重逢,原来都不是偶然。小菊早就打听好了我的情况,早就为我想好了出路。
“王婶。”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别王婶了,”她瞪了我一眼,“赶紧收拾收拾,去市里看看。那姑娘难得回来一趟,你要是再不抓住机会,这辈子就完了。”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这条街,我已经待了三年,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那么熟悉。可是,就像小菊说的,人生不只有一条路。
我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市医院后街102号。在地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建国,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
我的眼睛有些发酸。这么多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原地踏步,原来她一直在前面等我。
收拾店里的东西时,我在柜子深处找到了那个落灰的搪瓷脸盆和带花的被面。抱着这些旧物,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错过了还可以重来;有些人,错过了,就该勇敢地去追回来。
店门口的牌子上积了一层灰,我伸手擦了擦,露出下面的字:建国五金店。这块牌子,承载了我三年的固执和倔强,也见证了我的迷茫和思念。
现在,也许是时候放下这些,去开启一段新的旅程了。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有资格重新追求你吗?小菊,我的傻姑娘,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