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眠口述:黄波拉爽快答应和我回到梅县去看我的母亲,使我很窘

航语的过去 2024-11-30 08:11:12

我1927年秋离开梅县,经汕头到上海。中间经过出国、回国、坐牢,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为时已经十年多了。1939年秋天,湘北的日本人没有动静,看样子短期间不会发动进攻。卧病在床的母亲我便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生活是艰苦的,我只有从桂林到梅县的往返路费及在家呆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由桂林乘火车到衡阳,一天多就到了。

在曲江有个留东同学会,我就跑到那里去寄宿。我在那里有不少同乡的老同学。当时余森文同志在广东省做省国民党书记长,还有一个广西女作家黄波拉(又名欧渣),她是在桂林由黄白薇大姐介绍认识的,据说她是诗人,我也没有读过她的大作,我猜想她是黄绍雄的侄女。那时像她这样的人,只要写一二篇短文章,就会有人出来捧她,主要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在留东同学会见面的时候,我同她开玩笑说:"跟我一道回梅县去看看吧!"

不料她听到这话以后,非常高兴:"你真的要我同去吗?我去,我去!"她这样爽快地答应,使我很窘,我身上没有余钱,梅县亦无片瓦,老母亲在病床上呻吟,怎能把她带回梅县去呢?后来我就只好找余森文,请他出面阻止她。

从韶关坐公共汽车(大卡车)到和平,记得那里高山矗立,河水莹澈,我想这里大概是岭南和岭东区的界线吧。第二天坐了一天车子到达兴宁。在曲江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李伯球同志在兴宁县做县长,我也去拜访了他,但听说下乡去了。第三天七点开车,十一点钟左右就到达了梅县车站。

我下了车,就急急忙忙奔向西门外的寄庐,那时城墙已经拆掉了,路已经加宽了。我找到从前住的地方,那个小巷子还在。在小巷子里碰见寄庐的中医大夫,我还依稀认得他的面容,他老了、憔悴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有点陈旧快要破烂的样子。但是他可不认得我了。我1921年就离开这个寄庐,以后则是暑假、寒假偶然回来一次,此外就很少回来了。

走到大门口,吃了一惊,大门锁着,我使劲把门推开,从门缝里看见从前所种的几十盆福建的素心兰还照样茂盛,叶子碧绿。看见它,就好像看见了几十年不见的亲人。

我回头走向小巷口,又碰见那个医生,我问他寄庐的人搬到哪里去了?

他回答说:"为躲敌机轰炸,疏散到乡下去了吧?详情不清楚。"

我突然想起这个医生姓王,就问他:"王医生,你还认得我吗?"

他注视了我一下,说:"面孔看来好像很熟,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我就自我介绍说:"我是这寄庐家主人的孩子,现在从外地回来的。你还好吧?"

他看着我"啊"了一声,口唇微微蠕动。

我没有心情再同他细谈了,就举手向他告别。急奔状元桥黄家去。

一路走,看到马路加宽了,店铺也比较整齐了,从前的梅溪大老爷的庙也已经拆掉了,这里换上了梅江大铁桥,其规模不小,我想,珠江还没有大铁桥呢,或者已经有了,我还没有看见过。从大铁桥底下,沿河的小路,一边是家庭住宅,一边是种菜蔬的园地,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状元桥边,还是那几间小饭馆和卖零碎东西的小店。桥对面的东山中学门口的木棉树,可长得高多了。已经是五月多了,美丽的木棉花早已凋谢,但枝叶青绿,还有春天的痕迹。

我从"余居"那个小门进去,一进门就碰见黄涵苏,他一怔,好像完全没有预想到我在这个时候会回来,过了一会儿才叫我一声"恍哥"。我问他:"母亲在哪里?"他说:"她睡在原来四哥住的那个房间里。你先进去吧,我就来。"我直奔母亲的房间。

我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光线很暗,她面朝里面侧身睡着。

我叫了一声:"妈!"她没有动。我想,也许她睡着了,但当我想回身走出来的时候,她才翻转面看了我一看,然后又转过身来向我上下瞧了一下,大概这时她认出我来了。

"啊!……是你回来看我了!真想不……你……"两只眼睛流下了眼泪。

这时,我也有些着急,不知要找什么话来同她说,最后只好嗫嚅着说:"是的,我是回来看你的!"

"啊!真是难为你……不是听说外头很乱吗?莫非因为外头很乱,你才想起了家?"

我说:"不,我是特地回来看你的,不是听说你生病了吗?"

"那就更要感谢你了!"

"妈,你究竟是生的什么病?让我找温度表替你量量体温吧!"

她固执地说:"我不要,我不要!那个温度表量来量去,也量不好我的病,我不要那个温度表。你先坐下来,让我看看你吧!"

我坐下来以后,她转过身来朝着我上下看了又看,然后叹息一声说:"你知道你像个什么人吗?你在外头呆了十几年,回家的时候,连一条长裤都没有,就是穿这一条短裤,就好像在外面打流浪的人似的。"说完了她就眼泪扑簌扑簌地流。

"妈,你用不着难过,我在外头也混得蛮好嘛!"

"蛮好,你人在我面前,还能骗得过我的眼睛吗?上个月你那个同学钦文回来,来看过我,穿得衣冠齐整,满面红光。他有心连他的新娶的妻子也带来看我,长裙革履,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从外头回来的人,哪像你这样寒碜?你瞧,你两鬓斑白,可是老婆还没有找到一个。我看见你,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谁像你……平常人说,穷书生回家,'两袖清风,一挑行李',我看你连两袖清风也没有,穿的就是短袖衫;一挑行李也还不够一挑。"

她说着说着,后来,慢慢平静一些了,我才想法安慰她说:"你儿子在外头也混得不错,虽然是短衫短裤,因为是夏天嘛,贪图凉快,难道真的一条裤子都买不起吗?"

这时黄涵苏进来了,问我"你吃过午饭吗?"我说"还早呢。"他说:"不早了!就叫春妹做饭随便吃一点吧!"

从房子里出来,我就拉着涵苏问他:"妈妈究竟什么病呀?"

他说:"医生说是老年期的肺结核病。"

"用了什么药医治呢?"

"医生说,她年纪这样大了,这样的病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就让她多买点营养的东西吃吃吧。早上让她吃牛奶吃鸡蛋,她胃口不好又不能吃,有时买得到白鸽子,就炖汤给她吃,她也吃得很少。"

"那她每天吃饭怎么办?"

他说:"平常只有妈妈同春妹一道吃,我是上农校去吃,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饭,晚上也不一定回来。"

我说:"我在家里只能住一个星期至十天,也不会住长的。以后我的伙食就寄到一个堂兄家里去吃吧。还有枯桐住在什么地方,这样远回来也得去拜访他。"

于是约好了涵苏明天在农校请假,并约同希庸之子黄其常吃完早饭一道去。涵苏还告诉我那地方离城有十多里地,当天回来你不会累吧?

我说:"不会!"同时就告诉了妈妈明天去看枯桐。

第二天,我们上午七点半就动身,沿途是乡下地方,到处是田野树木。到了那里才知道枯桐就住在古律师的家里。他特别挑一个离城远一点的地方,怕敌机轰炸。枯桐很客气,说:"离家这么久了,回来看看妈妈也好。"此外就没有别的好谈了。我倒是同他的妻子﹣﹣我的嫂嫂谈了一些当时在上海北四川路永安里的情形。

他们杀鸡款待我们吃了一顿,就动身回城了。我还特别到我妈交待我要去看的几位老先生那里。吃完晚饭我又到母亲房里去看她。她就打转身来对我说:"你坐下来,我同你谈谈正经事……,本来我生病每天都是昏昏沉沉地睡,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的,也记不起来。可是自从你回来以后,我就老是不想睡,想起了许多事情。"

我说:"妈妈,你不要操心,我不是没有办法……"

".…不,你先听我说,"连咳几声,才又继续说,"我想了半天,我劝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出去了,我看你也快40岁了,在家里挑一个合适的女子结婚算了。结婚的钱,我还可以提供你一些,可是结婚以后的生活,就要你们自己了,妈妈顾不了这许多了。"说着又咳了几声,"……你好好地把妈妈的意思想一想吧!"

"我的结婚问题,请妈妈不要去考虑了。在外头娶亲既不花钱又容易,在梅县这里,以我这样的情况是肯定不会有人找我做女婿的,既没有钱,又没有地位;还有,在家里娶亲要请客,何必花这么多钱自己来背一身债呢?我的朋友都在外头,这里是死水角,一般人眼光浅,看不到远处。总之,我不愿意留下来在家里娶亲,托累妈妈一身债,你如果还有些零钱,那就留下来吧,供应涵苏上学读书吧!"

"唉,还说送他去读书,送一个出去读书,就走一个不回来,还能构成一个家吗?"

"妈年纪大了又有病,不要去想这许多事情,我们自己会解决的。三年以后,我准备带一个顶漂亮的妻子回来给你看。"

"唉,三年以后,我早就死了,看不见了!"说到这里,她就不说了。

我看见她闭口不说了,就说:"妈,你安睡吧,以后的事情就不去想了,想多了又睡不着。"

她流了几滴眼泪,闭着嘴,凝视了我一下,大概她知道她的话我不会听了,也就不说了。

一天下午,我正闲着没有事,突然听见门口路上有卖唱者经过,我心里一动,好久没有听梅县故乡人唱歌了,就出去引他进来,在大厅子里找张凳子给他坐下,要他唱一首歌。唱的什么,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唱的是一个短篇的叙事诗,讲两个青年男女恋爱的故事。当他拉起二胡唱起来的时候,家里的一些伯母、叔母都各人拿着一张凳子坐在歌唱者的周围听。

他唱的,我听起来很有味,记得其中两句:"垂柳尚有春归日,人老何时到少年?"我当时就感觉到他用通俗易晓的人民的口语,表达了深长的意味。

歌唱者大概唱了半个多钟头就结束,我牵引着他把这个唱歌的盲人送出门外。这时,我又突然想起陆游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街都唱蔡中郎"。

可没有料到我这次请盲人唱歌的事,惹得我妈很生气。我晚上去看她的时候,她艰难地对我说:"你怕有钱没有地方花吗?还请人进屋里来唱歌给大家听。"

"是我喜欢听这个盲翁唱的歌,出门久了,喜欢听听乡音,只花几毛钱,也算不得什么,难道你的儿子连几毛钱都出不起吗?这不是请来给人家听,是给我自己听,你不要为这些小事伤心吧!"

我回到我住的房间里,不久,春妹就送来一碗炖鹌鹑给我吃,说是妈妈交待她送来的。

我说:"妈妈有病,应该她吃呀!"

"妈妈说她不要,要给你吃。"

我又把鹌鹑送到妈妈房子里去,劝她吃。但她固执地不要,她说:"我就是天天吃这个东西,也医不好我的病了,你看你那个样子,瘦得这样,我看见你吃,我就心安。"

结果还是我把这碗炖鹌鹑吃掉了。但心里有很深的感触,母亲对于儿女的爱,是固执的,是无条件的,是永远抱着牺牲自己的精神的。

这样我在家里大概呆了一个星期。临走之前,我对妈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但她只是流眼泪。

要走那天,我还到她房里去看她,又抚慰她几句,她还想要人扶她起来送我。我坚决按着她,不让她起来,说:"你不要着凉了。"

可是当我爬上那个载货的卡车,车顶上的油布盖起来的时候,我闻到一股气味,就恶心想吐,而且头晕,我说"不好",这样的情况支持不住两天的汽车路程,所以我就跳下来了,向车主人道歉,说:"我今天不去了!"又回到家。

当我再看见母亲的时候,她很高兴,对我说:"我知道你不会走的,会回来的,我昨天一夜都做着梦,还梦见着你小时候的情景。"

我说:"我不是不走,是因为有点小毛病,过两天再走。妈妈,你不要太高兴太激动了。"

这时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打鼓,万一病下来,走不了,路费又花光了,怎么办呢?急忙把袋子里的感冒药吞下去,立刻爬上床,和衣盖着毯子就睡了。真是多谢上天有灵,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果然头晕就好了。我抬起脚来试试看,也好了。于是我又告诉母亲,再去接头车子。

幸好,这次接头正碰上孙城曾夫妇要由梅县到曲江,而且车头还可以腾出一个座位给我。我很高兴,这就是坐头等卧车了。

第三天早晨,我就坐上汽车离开了故乡。

到了曲江,因为天气渐渐热了,我就不到留东同学会去了。到和尚的浮桥旁边,租了一条小船睡觉。船上第一风凉,第二干净,第三没有蚊子。

黄波拉听说我要住到船上去,就要送我上船。到了船上,又东拉西扯聊了半天。最后我同她说,"坐了两天的车累了,还有许多话让我明天再来告诉你吧,现在让我先睡觉休息吧"。这样,她才告辞离船跨上浮桥,我目送着她的身影在浮桥上消逝。

我回到船上,心里想,妈妈在为我娶亲的事担心,这里不是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吗?

坐了两天大卡车,使我感觉很困。躺下以后,又思绪纷呈,想这想那,好久都不能人睡。首先是想到我的母亲,她很辛苦的培养自己的儿子,当她把孩子培养大以后,根据老习惯,她以为现在可以享点老福,让儿子来养自己了。可是他却出外一去不还了。有个时期三年两载都没有一点消息,那个时候,白色恐怖厉害,虽然没有人告诉她我已经被捕了,但难道不会听到一些风声,因而惶恐不安吗?

据我所知,我在中学里头的同学,有个叫杨广存的,他不是被北洋军阀处死了吗?又如在"四·一二"事变的时候,我有些同事或朋友,不是被迫害者用麻袋一包,送到海滩上,由五六个人用刺刀刺死了吗?还有同学邓其通,"四·一二"事变以后,不知什么缘故,被广东军阀陈济棠抓去处死了。特别令人怀念的是中学时候的一个同学林觉,他在香港被捕,押送回广州,他知道死刑是不可避免的,于是把狱中出生的孩子托朋友带回给他在梅县的母亲,同时一连写好很多封给母亲的信,签上字,然后托朋友每年发一封给妈妈。这样当然可以骗取妈妈的信任,但一个老太太,怎样去把一个初生的婴儿抚养成人呢?这期间不是有多少的哀叹、啜泣和怀念吗?而且所有的信都发完了,以后又怎么办呢?

当我们祖国日益贫穷、日益衰落的时候,多少母亲为着她的儿子的命运而悲伤、掩泣?

所以在许多母亲中,我的母亲还算是遭遇比较好的,至少她的儿子还活着,还能够回来看看她。总比那些儿子已在刑场上牺牲,而母亲还在乡下望穿双眼地期待着儿子回来要好多了。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侵略者到处挥舞屠刀,烧杀抢掠,有的全家被杀光,有的全市被杀光的,东北的同胞,失去了自己的家乡,只好到处流。

总之,有国才有家,亲爱的祖国正在受难,我们能够不起来为维护自己的这个伟大的母亲而奋斗吗?

【黄药眠(1903—1987),广东梅州人。诗人、文艺理论家、美学家、教育家。1925年毕业于广东大学,后加盟“创造社”,1929年在苏联青年共产国际东方部任翻译,1933年回国,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部长、国际新闻社总编辑、“文协”桂林分会秘书长、“文协”香港分会主席、《光明报》主编等。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著有诗集《黄花岗上》《桂林底撤退》,小说《淡紫色之夜》,散文集《美丽的黑海》,文艺论集《论诗》《论约瑟夫的外套》《初学集》《迎新集》等,口述自传《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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