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把东西放下!"一声厉喝在凌晨的工厂后门响起。
我举着饭盒,转身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那是1986年的夏天,闷热的空气里飘荡着机油的味道,远处传来机器轰鸣声,蝉鸣声此起彼伏。
机械厂的后门外,杂草丛生,路灯昏黄的光线在风中摇曳,我拎着热腾腾的饭盒,想给在机修车间加班的表哥送饭。
"你说你是来送饭的?大清早的鬼鬼祟祟的,谁信啊!"女兵李巧云一脸严肃,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饭盒里的包子还冒着热气,我急得直跺脚:"真是给我表哥钱光明送饭的,机修车间夜班加急,他都饿一宿了!"
"钱光明?"她愣了一下,警惕的眼神突然柔和下来,"老钱是你表哥?"
闻讯赶来的表哥,一身蓝色工装满是油渍,胸前别着闪亮的厂徽,他一边擦着满是机油的手,一边笑着解释:"巧云,这是我那整天念叨的表弟小张,都是自家人。"
原来李巧云和表哥是老战友,前些日子刚退伍到厂里当保卫科干事。
她扎着一条简单的马尾辫,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那会儿,机修车间特别忙,老式机床年久失修,表哥带着徒弟们连轴转。
厂区的广播里,每天都放着《东方红》,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我妈总念叨:"你表哥一个人在厂里,没个照应,你得多往来走动。"
李巧云住在厂区单身宿舍,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简单的铁架床上叠着整齐的被褥,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床头放着一本泛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每天早上五点,她准时起床,带着全厂职工做广播体操,退伍后的她穿着发的蓝色工装,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棵青松。
街坊邻居都说她好,大院里的孩子都亲切地叫她"巧云姐"。
她不光负责厂区保卫工作,晚上还去夜校进修,家里有年迈的父母和上学的弟弟要照顾,她硬是咬牙扛着。
表哥常跟我讲她在部队的事,说她是通讯班的班长,训练成绩总拿第一,还因为在暴雨中抢修通讯线路立过三等功。
每次说起这些,我都听得入神,眼里闪着光,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倔强的姑娘。
那年夏天,厂区经常停电,大家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李巧云值夜班时,我就骑着永久自行车,带着热茶去看望她,清脆的车铃声在厂区的小路上回荡,伴着蛐蛐的叫声。
一天深夜,表哥在检修车床时不慎伤了腿,送进了医院。
我和李巧云轮流去照顾他,渐渐熟络起来,医院的走廊总是散发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长椅上,我们小声聊天,说着过去的事。
那时候,医院里的收音机经常放《军港之夜》,每当听到这首歌,李巧云就会轻轻哼唱,眼里泛着泪光。
她说起在部队的日子,说起战友们,说起她如何一步步从一个农村姑娘,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女兵。
表哥住院那会儿,我发现李巧云总是省吃俭用,饭堂五分钱一个的馒头,她每顿就买一个。
后来才知道,她弟弟考上了大学,家里正在筹集学费,她把工资几乎都寄回了老家。
我偷偷托表哥问她还差多少,想帮忙凑一凑,可她倔强地说什么都不肯要。
"这孩子,心眼实在。"表哥躺在病床上感叹,"巧云这丫头,从小苦惯了,要强得很。"
1986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天晚上,厂里仓库突发大火。
李巧云二话不说,带头冲了进去,等火势控制住,她已经被浓烟呛得昏了过去。
我抱着她往医务室跑,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的脸被烟熏得漆黑,可那双手还紧紧攥着抢救出来的账本。
"你这人真是,关心过度了啊。"她躺在医务室的小床上,虚弱地笑着。
窗外飘着雪花,屋里的暖气片发出咝咝的响声,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我脱口而出,随即红了脸。
她愣了一下,转过头去,耳根也红了,屋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暖气片的声响。
就这样,我们的感情日渐加深,可家里人知道后,却炸了锅。
他们说她比我大三岁,还带着一个需要照顾的家庭,怕我吃苦。
我妈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你要想清楚啊,这以后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
厂区里的人嘴碎,背后指指点点,有人说她是老姑娘,还说她家境不好,配不上我。
李巧云知道后,主动和我保持了距离,每天早上,我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她带着工人做广播体操,却不敢上前说话。
那段日子特别难熬,我天天望着保卫科的窗户发呆,就想看她一眼。
连表哥都看不下去了,说:"你们俩这是何必呢?感情这东西,旁人说了不算。"
转机出现在87年春节前,表哥出院后,特意请我妈去他家吃饭。
他媳妇王姐一个劲夸李巧云,说她孝顺懂事,还说:"要不是她,你表哥这条命都悬啊。"
我妈听完,沉默了好久,第二天一早,她拿着自己织的毛衣,去了李巧云宿舍。
回来后,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去把人家姑娘追回来吧,这样的好姑娘,错过就可惜了。"
我们的婚礼在87年春天办的,就在厂区的小礼堂。
李巧云穿着借来的老式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穿着崭新的中山装,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礼堂里放着《甜蜜蜜》,表哥当我们的证婚人,台下坐满了厂里的工友们。
新婚那天,邻居们纷纷送来自家种的蔬菜,我们的新房是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家具都是借来的。
李巧云说:"咱们从头开始,一点点添置,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日子虽然清贫,但格外充实,每天早上,我们一起排队买五分钱一个的烧饼。
晚上,在屋顶的天台上晾衣服,看着远处工厂的灯火,说着悄悄话,憧憬着未来。
周末,骑着自行车去露天电影场,看《青春似火》,她坐在后座,轻轻靠着我的后背。
李巧云的弟弟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好工作,常常寄钱回来,可她总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她说:"弟弟有出息了,就该让他自己过好日子,咱们又不缺这几个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当收音机里放起《军港之夜》,她还是会跟着轻轻哼唱。
我总说:"你现在是我的军港了。"她就会害羞地打我一下,眼里却满是笑意。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那个把我"抓获"的清晨恍如昨日。
如今,我们的头发都已经开始泛白,可每当我看着她,还是能看到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兵。
她还是那么要强,每天早起给院子里的花浇水,和邻居们唠家常,照顾生病的老母亲。
岁月静好,在时光的长河里,我们携手走过了千山万水。
那些曾经的质疑和不解,都已经化作了欣慰的笑容。
生活就是这样,平凡中藏着感动,柴米油盐里,就有最动人的爱情。
每当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总是涌起一股暖流,这么多年,我们相濡以沫,共同写就了最美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