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寒霜总萧瑟,人间遗微红
开学了,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女又背回来一大包的课本,按老规矩,语文课本中的内容是我负责的,遂预习一番,其中的一篇课文,让我不禁有了许多的联想,触动了那存贮已久的情怀。
“晚饭过后,火烧云上来了。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脸红红的,大白狗变成红的了,红公鸡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儿在墙根站着,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头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
火烧云
这篇课文叫《火烧云》,是萧红在她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中的一段描写,十分地传神,使人有着身临其境的感觉,有着如此非凡想象力,唯有具备如此精彩文笔的天才女作家,才能写这样出力透纸背文字和传世力作!
萧红是天才女作家,也被她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 黑土地成长起来的萧红,以自己独特的文笔冲击着人们的心灵,她的语言风格与叙述方式独树一帜,抒情方式新颖独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独特地位。
萧红 鲁迅
相比官方大赞的冰心或民间热捧的张爱玲,萧红显得很寂寞,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说:没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论萧红的作品,是"最不可宽恕的疏忽",她的作品估计看的人也不多,即使提到她,也多局限于她的恋爱轨迹,极少有对她笔下展示的那一片黑土地有什么感觉。
我其实也一样,知道她的名字比张爱玲还早,那是因为文革时读鲁迅的文章时,便记下了,顺便还记下了萧军;但看她的《呼兰河传》,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到现在,大概也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我却记得她死后,葬在香港浅水湾,“雨巷诗人”戴望舒在她墓前写的一首诗,名为《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偷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的闲话。
这首诗被认为是“在新诗史上,十行以内的诗中,没有一首和它能相媲美。”而丁玲的《风雨中忆萧红》,却是所有悼念萧红文章中最动人的篇章,每每读这饱含深情之文时,我就仿佛会看见,那围着白色丝巾,圆圆的脸,一位标准东北姑娘微笑的身影。
萧红 戴望舒
“我不知道,我曾经写过的那些东西,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看,但我知道,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
这是萧红病将不起时,对她朋友说的话,很不幸,被她言中了,因为,她的经历实在传奇,她总是逃婚、挨饿,以及被男友抛弃的路途中挣扎,而且在怀着前一个男友孩子时,又投入下一个男友的怀抱,这是让人难以置信地悲催,也是那个时代新女性抗争征程中,遭遇不幸和失败的真实写照。
萧红出生在呼兰河畔,现在是哈尔滨市呼兰区,祖先是“闯关东”的移民,到了她祖父时,已是有了很大的家业,其父是有名望的教育局长,建国后被定为开明绅士,所以,他支持萧红读书,在那个富家小姐的结局,就是嫁人和当少奶奶的时代,这已是很开明的了。
东北的冬季
萧红八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娶了个小媳妇,同萧红的关系紧张,于是,她便在祖父家长大,这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但是,在快乐的同时,与父亲的关系也就有些生分了。
特别是祖父去世后,萧红与家族的关系便有些紧张了起来,后来即使萧红已成为知名作家,父亲也将她从家谱中剔了出去,由此判断,整个家族的封建思想占统治地位。
那个时代的年轻女子,只要是读到了初中,便会接受到很多的外来思想,特别是要做如娜拉一样的新女性,所以,出走、逃婚的女子比比皆是,我们知道的如白薇、关露、丁玲等等,这是觉醒,也是时尚,更多的,却是一种偏激,特别是对萧红来说。
民国大上海
萧红是20岁时从家中出走的,她投奔了哈尔滨的汪恩甲,那是在14岁时父亲为她订下的亲事,不过,她同汪恩甲的关系也很狗血。
因为,在这之前,她同一个在北平的陆姓男子不清不楚,后来又是去法院打官司,又是退婚约等等,反正,对汪家来说,是将萧红当作耻辱,反对儿子同她交往,于是,便断了儿子的供给,二人坐吃山空,很快就欠了不少的钱,而这时的萧红已有身孕。
对此,这王恩甲渣男的脸面尽显,居然不承认这个孩子,借口回家过年,以后再无音讯,将萧红一个人丢在了旅馆里,成为旅馆老板的抵押品,扬言如不还钱,将把她卖到窑子中去。
萧红 萧军
绝望的萧红不得已,救助于一家曾投稿的裴姓编辑,也因此认识了萧军,开始了她又一段凄惨的路程。
萧军是个文艺青年,对萧红是崇敬加爱怜,特别是在一次发大水后,萧红挺着个大肚子很是艰难,萧军的表现让萧红很感动,生下孩子后立即送人,于是,二人又走到了一起,相亲相爱地过上了心中的小资生活。
这期间,萧红同萧军合著了小说《跋涉》、而且还完成了她的中篇小说《麦场》,并同鲁迅取得了联系,当鲁迅了解了他们的情况后,十分高兴,说“中国左翼文学一下子多了两个实力作家。”
后来,他们一起来到上海,结识了鲁迅,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值得怀念和骄傲的时光,也是萧红的高光时刻,她迅速窜红,这是因为鲁迅将她的小说《麦场》改名为《生死场》,以"奴隶丛书"的名义,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发行。
不仅如此,鲁迅还亲自作序,他深情地写道:“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
黄金时代
他将这本书看作是北方的底层人民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写照,其中的动人的描写,俱是民众的呐喊,“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萧瑟秋风掩落红
而著名的现代文艺理论家,左联文艺主将胡风写了后记,由此,在文坛上引发了巨大的轰动,产生了强烈的反响,自此,萧红一举成名,蜚声海内外,这时的萧红年仅24岁。
鲁迅对萧红的欣赏是不吝溢美之词的,如父辈一般地关爱着这位飘泊困顿的女子;而萧红对鲁迅的崇敬和依恋也是无以言表的,她如一只伤痕累累的海鸥,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宁静港湾。
这是一种心灵间的沟通,鲁迅外表冷漠,内心火热,他的文字充满着对这个世界人性的剖析;而萧红的文笔精炼优美,有着很强的感染力,在不经意的几句淡淡的描述下,便将那看似天经地义的外表剥了下去,透出了荒诞和无耻。
萧红
她不夸张,也不感叹,就这么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把被集体无意识刻意遗忘,精心掩埋在深处的黑暗翻了个底朝天,在这方面,她同鲁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萧红又同鲁迅、茅盾、巴金等顶级名人一起,以最初发起人的身份,联合发表了《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共有数十位知名作家签名,此时萧红的风头无两。
而此时,萧红同萧军的关系产生了裂痕,为了缓解矛盾,她东渡日本,寻求暂时的安宁,然而,正是在这一时段中,她一生的贵人和导师鲁迅逝世,她动情地写下了《海外的悲悼》等多部作品寄托哀思。
萧红与萧军和许广平及海婴在鲁迅墓前
回国后,她第一时间去拜谒了鲁迅先生的墓,写下《拜墓诗——为鲁迅先生》,并参加了萧军编辑的《鲁迅先生纪念集》的资料收集工作。
抗战爆发,萧红撤到武汉,创作了许多以抗日为主题的作品,对宣传推动人民抗战起到积极作用,后同丁玲一起,随西北占地服务团宣传抗日,在武汉同端木蕻良结婚,不久在重庆生下一子,但没几天便夭折,死因不明。
1940年,二人离开重庆前往香港,在这里,萧红她一生最重要的作品,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并在在《星岛日报》上连载,反响强烈。
萧红在上海
萧红患有肺结核,这在当时几乎是不治之症,所以,她的许多时光是在病床上度过的,这时候,在她的身边出现一个叫骆宾基东北老乡,也是东北作家群中的一员,他出于对萧红的仰慕,经常前来照顾。
早在认识骆宾基之前,萧红同端木蕻良的关系就不太好,而骆宾基更加深了二人的裂痕,于是,端木蕻良选择了离开,于是,可悲的是,在萧红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陪伴她的人是骆宾基。
萧红剧照
两年后,日军攻陷香港,病重的萧红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医院治疗不能正常进行,偏偏又因庸医误诊为喉瘤而错动喉管,手术致使萧红不能饮食,身体衰弱,昏迷不醒。
一周后萧红醒来,却无法说话,她要来纸笔,费力地写下了一段悲伤的文字:“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继而,她又用尽最后的力量,留下了绝笔,“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次日,日军接管医院改作军营,萧红被转至临时医院,终因条件的恶劣,萧红逝世,终年仅31岁。
出走时的萧红
萧红是民国时期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她那带有东北粗糙个性的文风,似乎有着原始的野性美,她笔下家乡的一草一木,没有太多的诗意,在野性背后,是倔强和坚强,就如同大东北的风雪,肆意而狂放,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这是《生死场》里的句子,她的笔调冷寂叙述,用心笔蘸着对故土的悲悯,也充满着对祖父的思想,那用深情写就的《呼兰河传》,是用黑土混着风雨,凝浇成的一曲乡音,它是一篇携裹暗伤的叙述诗,又如同一幅多彩的风土画,更像是一串带着浓郁风情的凄婉歌谣。
萧红与端木蕻良
这种风格在民国是少见的,即使一些反映社会黑暗的小说,看到的是愚昧和落后的悲哀,而如沈从文那种以温润的,类似田园牧歌般的形式来赞美故乡的笔触,在萧红这里是完全看不见的,她字里行间都是冷静的悲伤和压抑的痛苦,这对读者来说,具有更强的冲击力。
萧红被誉为“文学洛神”,但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很少有欢愉的时光,除了幼年时同祖父在一起外,就是同鲁迅的交往给她带来的快乐,她似乎“文字和人生一起脱轨”的女子,生活的重压下,连基本的温饱都得不到保障,却写出了如此令人动容的文字。
萧红萧军与黄源合影
看着这些和着泪的文字,这样的文字让人欣慰,让人心痛,让人为之惘然,看到了女子的细腻与坚强,感叹只有在那一片黑土地上,才能养育出有如此生命力的传奇女子。
“何人绘得萧红影,坐断青天一缕霞。”一位与命运抗争时,被伤得总是舔噬着自己的出血处,却在辛酸和痛苦中,依然绽放着灿烂的光芒;她一生寻觅、求索,奔波、辗转,始终不得安息,最后,她在遥远的南国闭上了疲惫的眼睛,从此天朗风清,不问尘间事。
影视剧照
萧红的运气也实在是差得很,“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种攀附到另一种攀附,从一种被弃到另一种被弃。” 她可以说是一直在逃,也一直在被弃;顶着一个“坏女人”和“恶毒妇”之名,被一些人咒骂,甚至被鲁迅的夫人许广平误会,在她的周围,始终有人以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而在今天,她依然在被消费,一如她的预言,“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但是,伟大的灵魂是纯净的,肉体永远是肮脏的代名词。
萧红塑像
从残忍凉薄的汪恩甲,到时难舍短情的萧军,从警醒自觉的端木蕻良,到隐忍悲情的骆宾基,她就没有遇到过一个能爱她护她的郎君,她接触的男性无数,都成为过眼烟云,空留下自己孤独的一个背影。
她一生坎坷,如寒夜中的流星般地短暂,却有着璀璨不朽的魅力,萧红的悲苦命运,她对温暖和爱的永恒追求,和千千万万的憧憬着温暖和爱的中国女性是一致的。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大东北的秋天
读着这诗般的句子,如何能不为她的遭遇而扼腕叹息,她死于时代,死于际遇,死于庸医,死于日寇,也死于自己对生命,对自由,对爱的渴望;她没有丁玲和冰心幸运,甚至远不如命运多舛的白薇,以及被定位汉奸文人的张爱玲和苏青,她们曾仰望同一片天空,偏偏她成为乱世飘零中最悲哀的那一位。
她在《生死场》里写道:“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回顾她的漂泊之路,其实又何尝不是“忙着生,忙着死”的惨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