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她吗?就是那个住在咱家里,长得白净又好看的知青姐姐。”母亲翻着床头的木匣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的手愣在半空。记得当然记得,那怎么会忘?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不敢再提起她。
母亲从木匣子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照片里,她站在院子里,身上穿着件蓝布衣裳,笑得很灿烂,像是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了笑容里。我盯着那张照片,心头一阵酸涩。
那是1970年的事了,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
三河湾是个偏僻的小山村,山高水长,住着几十户人家。村里穷得叮当响,吃饱肚子都难,更别说什么好日子。那年春天,村里来了六个城里的知青,说是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林晓荷,就是那个时候住到我们家的。
她来的时候,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穿着一件补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衫,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站在院门口冲我们笑。她的笑容特别干净,像是山里的冬雪刚化开,清清爽爽的。
我那年十三岁,个子瘦小,整天跟村里的孩子们光着脚丫在田里乱跑。见到晓荷姐姐,我一下子愣住了,觉得她跟村里的姑娘不一样,像是从城里的画报里走出来的人。
她住在我和姐姐的房间里,跟姐姐挤一张木床。第一天晚上,她从包里拿出几块奶糖和一支崭新的铅笔递给我,说:“小弟弟,给你。”我接过糖,傻傻地看着她,连谢谢都忘了说。
她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我记得她的手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陌生人也能这样亲切。
晓荷姐姐的到来,让我们家热闹了不少。白天,她下地干活,跟父亲一起种地、插秧,干得满头大汗;晚上,她在煤油灯下看书,或者教我认字。她的字写得很好看,像春天的柳枝一样柔美。
村里人都喜欢她,说她长得俊,嘴也甜。可喜欢归喜欢,还是有人背后说闲话。
“一个城里来的丫头,哪干得了咱这活?迟早得哭鼻子跑回去。”
“模样是好看,可这地方能给她啥?看吧,早晚得走。”
这些话传到晓荷姐姐耳朵里,她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是委屈的。每次干完活回来,她的手都是红肿的,指甲里全是泥。母亲看了心疼,总是偷偷给她抹药。
“晓荷啊,咱这苦地方,你要是真待不住,就回去吧。”母亲有一天忍不住劝她。
晓荷姐姐摇摇头,说:“婶儿,我既然来了,就得把这几年熬过去。再说,这里也挺好的,至少有你们照顾我。”
母亲听了,叹了一口气。
晓荷姐姐不光对我们家好,对村里人也好。她教乡亲们用盐水漱口,说能预防牙疼;还教村里的孩子唱歌,讲她在城里的故事。大伙慢慢地都喜欢上了这个知青姑娘。
可越是这样,麻烦也越多。
村里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像着了迷一样,天天往我们家跑,扛着锄头假装路过,有的干脆站在院子外头不走,盯着她看。晓荷姐姐被盯得不自在,每次都躲进屋里。我气不过,牵着我家的狗冲出去,把人撵走。
有一次,一个小伙子赖着不走,我家的狗真咬了他一口。他气得跳脚,非要进屋找晓荷姐姐理论。晓荷姐姐听说了,赶紧跑出来赔不是,还拿出她从家里带来的香皂送给他,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从那以后,我对她更加敬佩了。她总是温柔地对待别人,哪怕自己受了委屈,也从不抱怨。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村里的日子更难熬。晓荷姐姐从家里寄来了几件厚衣服,分了一件给我穿。那是我第一次穿上那么暖和的衣服,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
那封信上只有几句话,说她父亲病了,让她想办法回去看看。晓荷姐姐看完信,坐在屋里发了一晚上呆,眼圈都红了。
她跟母亲商量:“婶儿,我想回去一趟,可我连路费都没有……”
母亲听了,转头就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拿给她,说:“拿着,路费不够,咱再想办法。”
晓荷姐姐接过钱,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说:“婶儿,我一定会还你的。”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她准备回家的时候,村里通知她,家人的信已经退回来,说她父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不用她赶回去。晓荷姐姐松了一口气,可她的心情却再也没恢复过来。
我知道,她心里装着牵挂,却又不敢奢望。
1972年,村里的知青点盖好了,晓荷姐姐搬了出去。她走的那天,我偷偷躲在屋后哭了好久。她知道我不舍,临走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四,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点点头,心里发誓一定要做到。
后来,她偶尔会回家看望我们,可次数越来越少。1974年,化工厂招收工人,晓荷姐姐被推荐了,可她拒绝了。她说:“我身体不好,化工厂的活我干不了。”
村里人听了,都觉得她是矫情。背后议论纷纷,说她“挑三拣四”,不想吃苦。晓荷姐姐听了,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我知道她心里难过。
1975年,村里得到了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晓荷姐姐被推选了上去。可就在她满怀希望的时候,她的政审没通过。她回来的那天,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失了魂。
“晓荷,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母亲安慰她。
晓荷姐姐低头抹着眼泪,说:“婶儿,我真的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从那以后,她变得沉默了许多,整天躲在屋里看书,几乎不再跟村里人来往。
转眼到了1978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村里。晓荷姐姐和我都报了名,可结果出来后,她只差几分,我却差得远远的。
就在我们都以为她会继续留在村里的时候,她突然收到了家里的一封电报。电报只有几个字:“速回,父亲病危。”
晓荷姐姐急得哭了,当天就跑去找村里的书记请假。临走前,她把一部分行李留在了我们家,说等以后再回来拿。
那天早上,我骑着自行车送她去镇上的汽车站。她一路上都没说话,眼圈红红的。到了车站,她从兜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塞给我,说:“小四,这是我的地址,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写信给我。”
我接过纸,眼泪模糊了视线。可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
她走后,我们家收到了两封信,都是她寄来的。信里说她父亲康复了,她也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她说等安顿好了,会回来拿行李。
可我们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后等来的,却是彻底的沉默。
多年后,我成了村小学的一名老师,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晓荷姐姐的行李,我一直替她保存着。每当看到那些旧物,我总会想起她,想起那个总是笑着面对一切的姑娘。
去年,我无意间听到村里人提起她,说她后来嫁到了南方,过得挺好。我听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晓荷姐姐,你要是还能记得三河湾,就回来看看吧。你的行李我还替你保存着呢。
乡村
人都健在怎能说是一别是永远呢
鸿羽可乐
此文虽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但朴实平淡的故亊却让曾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有种无比亲切地'感觉,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它会永远承载着那段难忘的岁月、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