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冬天,东北的风呼啦啦地刮着,我翻箱倒柜地找那张婆婆的老照片。她上个月走的时候说,照片在她屋里的老箱子里头。这箱子是她从山东老家带过来的,黑皮箱子掉了漆,锁扣都生了锈。
箱子里头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棉袄、毛衣、围巾,还有几本发黄的册子。我抽出那几本册子,哗啦啦地翻着,里头是空的,倒是夹着几张零星的邮票。这几本空邮票册,让我想起了五年前那条金项链的故事。
那是我结婚前的事了。公公是机械厂的钳工,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走路时总是微微驼着背。他不爱说话,每天下了班就抱着他的邮票册子,戴着老花镜,摆弄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
当时厂里的师傅老李总笑他:“老王啊,你攒这些干啥?能值几个钱?”公公就笑笑,说:“给俺儿子留着呢。”他说话时有股子山东味儿,这么多年在东北,那口音一点没改。
老公王建国对他爹的邮票没啥兴趣。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还笑他爹:“天天攒那破玩意儿,还不如多吃两口肉。”公公也不恼,就是笑,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去了。
婆婆张兰英心疼儿子,知道我俩要结婚,整天琢磨着怎么给儿子撑面子。那时候我和建国都刚参加工作没两年,手头也不宽裕。建国干销售,天天骑着自行车满城转悠,一个月到手也就两千来块。我在商场当导购,工资比他还少点。
记得那是腊月里的一天,外头下着大雪。公公穿着他那件深蓝色的老棉袄出了门,说是去省城办点事。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晚,我正跟婆婆在厨房包饺子,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婆婆赶紧出去迎,我就看见公公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连眉毛上都是白的。
“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没?”婆婆问他。
公公搓着手说:“吃了吃了,在车站凑合了一口。”
他的手冻得通红,拿着筷子都有点抖。婆婆给他倒了碗姜汤,他却像想起什么似的,跟婆婆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婆婆回来,脸上笑开了花:“囡囡啊,过两天带你去买金项链。”
我愣住了:“婆婆,用不着,戴啥金项链啊,太破费了。”
婆婆摆摆手:“结婚总得有个像样的,让人看着也体面。”
婚礼前一周,婆婆真带我去了金店。挑了半天,相中了一条3.5钱的项链,款式简单大方。我戴上的时候,婆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好看好看,跟咱囡囡可配。”
结婚那天,亲戚们都夸:“老王家条件不错,给儿媳妇买这么好的项链。”公公就坐在那儿笑,一声不吭,手里摆弄着烟袋锅子,眼睛却是亮亮的。
真相是半年后才知道的。那天我在厨房炖排骨,婆婆在一边摘菜,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这事。
“你公公啊,把他攒了三十年的邮票都卖了。”婆婆说着,眼圈就红了,“那天去省城,就是找人卖邮票去了。”
我手里的勺子差点掉地上:“啥?那不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吗?”
婆婆擦了擦眼睛:“可不是吗,三十年呢,一个月省个几块钱买邮票,从没间断过。他说,儿子结婚,总得给儿媳妇个像样的见面礼。”
听完婆婆的话,我手脚都凉了。眼前浮现出公公那天晚上回来时的样子,想起他裹着那件旧棉袄,在大雪里走了一天。那些邮票,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张一张,整整三十年啊。
我赶紧跑出厨房,找到正在院子里劈柴的公公:“爸,那邮票,是不是都卖了?”
公公抬起头,慢慢放下斧子,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咋啦?”
“我。。。我想把项链退了,您把邮票买回来吧。”
公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项链好看,你戴着。那些邮票啊,攒着也是攒着。”
从那以后,我总能看见公公每个月初都要去趟邮局。他站在邮局的玻璃柜台前,看着里面的新邮票,眼睛发亮。可他再也不买了,就是看看。
有时候,老李他们问起:“老王,你那邮票呢?”
公公就笑着说:“卖喽,换了点实在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2020年春天,我怀孕了。公公知道这个消息,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有了孩子好,有了孩子好。”
等到孩子出生,我们给他取名王墨林。公公抱着孙子,那双总是沾着机油的粗糙大手,小心翼翼得像是在摸一件宝贝。每天下了班,他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孙子玩。
墨林刚会走路那会儿,最喜欢往公公屋里钻。有天,他从公公床底下翻出一本邮票册子,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公公赶紧过去拿过来,翻开看了看,又合上放回原处。
那是他最后一本邮票册子。
2023年初,公公住进了医院。那段日子,我和建国轮流守着。有天半夜,公公突然醒了,拉着我的手问:“墨林在家睡了吗?”
我点点头:“睡了睡了,小家伙可乖了。”
公公笑了笑,又睡过去。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临走前,公公让婆婆把那本最后的邮票册子给了墨林。婆婆说,这是爷爷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现在,我最爱戴的首饰,就是那条金项链。每次戴上,就想起公公那天晚上踩着雪回来的样子。墨林有时候会问我:“妈妈,奶奶说这是爷爷的邮票变的,是真的吗?”
我摸着他的小脑袋,说不出话来。
要是当初知道这是公公最后的收藏,我是不是应该拒绝?可公公留下的不只是一条金项链,更是他三十年的心血和疼爱。一个老人三十年的坚持,换来儿媳一条金项链,这是一份沉甸甸的爱,却也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