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已经到了穿棉袄的时候,这天下午,我还在公司加班,一个快递小哥打来电话。
“您好,顾小姐是吗?您的快递放前台了,东西挺大个儿的,让我给您送过去?”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改方案,头也没抬就说:“不用,我一会儿下去拿。”
“那成,快递是东北发过来的,您注意查收啊。”
听见“东北”两个字,我的手指顿了一下。这个季节,老家那边应该已经下雪了。父亲在电话里总说不冷,可我知道,那边的暖气还没有通。
前台的快递是个很大的纸箱,外面包着厚实的牛皮纸,上面贴着显眼的“易碎品”标签。这不像父亲的作风,他寄东西从来都是用编织袋,说结实。
我抱着箱子回到工位,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箱子里面还包着一层塑料袋,透过磨砂似的塑料,隐约能看见深蓝色的一团。
是件毛衣。
这个发现让我愣住了。母亲去世后,家里再没有出现过新的毛衣。记得母亲在的时候,每年秋天,她都要准备一件新毛衣,说杭州虽然不如东北冷,但也是要防寒的。
我把毛衣轻轻抖开,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不是出自老手。毛衣的下摆处,还有一个明显的疤痕,像是拆了重织的痕迹。
这时,手机响了,是父亲的视频电话。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毛衣,接通了视频。
“闺女,快递收到了不?”父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头发又白了些。他坐在家里的阳台上,身后是一排晾衣绳,我依稀看见几团深色的毛线。
“收到了,爸,这毛衣是你织的?”
“嗯,这不是冬天快来了嘛。”父亲说着,不自觉地把手往裤兜里藏,但我还是看见了他右手食指上贴着的创可贴。
“您什么时候学会织毛衣的?”
“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老王家的王婶子教的,织了好几次才织明白。”
我知道王婶子,是母亲生前最好的邻居。她总说我父亲是个实在人,干啥都直来直去的。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托王婶子教他织毛衣的。
“爸,您手指头是扎着了?”
“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碰着了。”父亲把手往回缩了缩,“你赶紧试试合身不合身。要是大了小了的,我再给你织一件。”
我看着那个创可贴,心里一阵发酸。父亲的手指粗糙,常年在钢铁厂干活,指节粗大,怎么可能适合摆弄细细的毛线?
“爸,您这是跟谁学的织毛衣?”
“就王婶子呗,她织得可好了。”父亲说着,摸了摸后脑勺,这是他不好意思时的习惯动作,“你妈在的时候,她们俩常一块织毛衣,我就在旁边看着。”
我低头看着这件深蓝色的毛衣,想起母亲曾经也爱用这个颜色的毛线。她说深蓝色稳重,适合我这样的上班族。
记得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每到冬天,母亲总会织一件新毛衣。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在钢铁厂的工资刚够维持日常开销。母亲就买些便宜的毛线,一针一线织出温暖来。
“妈,我不要毛衣了,现在都流行羽绒服。”我嫌弃地看着母亲织的毛衣,觉得老气横秋的。
母亲也不生气,只是笑笑:“羽绒服是暖和,可毛衣贴身,冬天里上课,羽绒服脱了,毛衣还能护着。”
父亲那时候总是在一旁看报纸,听见我们说话,就放下报纸说:“你妈织的毛衣多好,多少钱都买不来。”
每到这时候,母亲就会抬头看他一眼,眼里带着笑。我那时候不懂,现在想来,那是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
“闺女,毛衣要是不合适,你就告诉我,”父亲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这不是第一次织嘛,手艺不太好。”
我把毛衣往身上比了比:“挺好的,爸,就是您手上的伤。。。。。。”
“不碍事,就是不小心让织针扎了一下。”父亲说着,又把手往裤兜里藏了藏,“这不是第一次织嘛,生手,难免的。”
我突然注意到父亲身后的阳台上,晾衣绳上除了那几团毛线,还挂着几件深色的毛衣,针脚也都歪歪扭扭的。
“爸,您是不是织了好几件?”
父亲一愣,随即尴尬地笑了:“这不是。。。练手嘛。第一件织出来太丑了,就拆了重织。你妈在的时候,一件毛衣能织三四天就好,我这都织了快一个月了。”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父亲以前连袜子都不会叠,现在却学会织毛衣了。他那双常年和钢铁打交道的手,现在却要去摆弄细细的毛线。
“你妈在的时候,”父亲突然说,“每年这时候都要给你织毛衣。她说南方的冬天虽然不下雪,但是阴冷,更要注意保暖。”
我嗯了一声,不敢说话,怕自己突然哭出来。
“你知道吗,”父亲继续说,“你妈。。。走之前,还惦记着给你织毛衣。她说那年织的毛衣领子有点高,勒脖子,想给你重新织一件。后来。。。后来就没机会了。”
我抱着毛衣,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这是东北人的习惯,毛衣织好了要放在柜子里防虫。父亲肯定是按照母亲的习惯,把毛衣用樟脑丸仔细地收着。
“爸,这毛衣真好看。”我说。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得更深:“真好看?不嫌丑?”
“不丑,挺好的。”我把毛衣往身上比了比,“就是。。。爸,您的手没事吧?”
“没事没事,都结痂了。”父亲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给我看了看,“这不是生手嘛,织针细,老扎手。你妈刚学织毛衣的时候也这样,后来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母亲织毛衣,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娴熟。毛线在她手中像活了一样,转眼就织出漂亮的花样。可是父亲说,她刚学的时候也会被织针扎手。
“你穿着试试,”父亲催促道,“看看肩膀那儿合适不?我按你妈以前的尺寸织的,就怕织小了。”
我站起来,把毛衣往身上套。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已经下班了,只剩下我这一角还亮着灯。毛衣的袖子有点长,但很暖和,大概是父亲特意织得松松垮垮的。
“合身吗?”父亲在视频那头急切地问。
“合身,很暖和。”我说着,在镜头前转了个圈。
父亲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说:“有点像你妈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句话让我鼻子一酸。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不多,但我偶尔能从父亲的话里拼凑出她的模样。她也是南下求学,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书时认识了父亲。那时候的父亲,还是钢铁厂里一个年轻的技术工人。
“你妈刚到东北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总说冷。那时候我们厂里发棉袄,我就把自己的那份给她穿。后来她学会织毛衣了,说要给我补一补。”
我知道父亲说的是哪件棉袄,深灰色的,领子都磨白了,但父亲一直舍不得扔。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和母亲的定情信物。
“对了,爸,”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您织毛衣的视频是跟谁学的?王婶子说您总在看手机。”
父亲被我这么一问,显得有些局促:“就是那个,那个什么短视频,上面有教织毛衣的。你王婶子说,现在学什么都方便,拿着手机就能学。”
我想象着父亲捧着手机,一遍遍看织毛衣教程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暖。他那么大的人了,却要学着用手机看视频,就为了给我织件毛衣。
“你王婶子说,”父亲继续说,“织毛衣最难的是起针。你妈在的时候,她织毛衣从来不用数针数,一眼就知道要多少。我这不行,得一个一个数,生怕少了。”
我看着毛衣袖口处微微凸起的针脚,知道那是父亲数针数时留下的痕迹。
“爸,要不您来杭州住段时间吧?”我鼓起勇气说,“这边冬天也挺冷的。”
父亲摇摇头:“我这不是还有地要种吗?再说了,老家这边熟人多,串串门说说话也热闹。”
我知道这是借口。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就很少出远门。他说是舍不得家里的菜地,但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母亲的那些遗物。
“那您多织几件毛衣呗,”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织好了我来取。”
父亲笑了:“行啊,不过你得给我时间。我这手艺不行,织一件得很久。”
视频那头,我看见王婶子从门口经过,跟父亲打招呼:“老顾,又跟闺女视频呢?这毛衣织得可真不赖,比你第一次织的强多了。”
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得对,这织毛衣啊,就得有耐心。”
我突然注意到父亲身后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眼熟的织毛衣工具盒,是母亲以前用的那个。盒子都有些掉漆了,但被擦得很干净。
“爸,那个织毛衣的盒子,是妈的那个吗?”
“啊,是啊,”父亲回头看了一眼,“你妈妈的东西我都留着呢。这盒子里的工具都还好使,就是有些旧了。”
我记得那个盒子,深褐色的,上面还有些磕碰的痕迹。母亲总说这盒子旧是旧了点,但用着顺手。每次织毛衣,她都会把工具一样一样摆出来,像是在做一件很郑重的事。
突然,我从毛衣的口袋里摸到一张照片。那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是她和父亲刚认识那年。照片上的母亲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正对着镜头笑。
“爸,这照片。。。。。。”我把照片拿给父亲看。
父亲愣了一下:“哦,那是你妈上大学时候的照片。那件毛衣就是她自己织的,说是要送给我,后来。。。后来她自己穿上了,说要是送给我,不就少了看她穿着的机会了。”
我仔细看着照片,发现母亲穿的那件毛衣,和父亲织给我的这件,颜色竟然出奇地相似。
“是不是很像?”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就记得你妈爱穿这个颜色,说深蓝色衬她的皮肤白。后来织毛衣给你,也总爱用这个颜色。”
办公室的玻璃窗上映出我的影子,我穿着父亲织的毛衣,竟和照片里的母亲有几分相似。
“你知道吗,”父亲突然说,“你妈最后那段日子,总说要给你织件毛衣。她说杭州的冬天阴冷,你总是一个人在外面,得多穿点。”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那时候她已经很虚弱了,拿着织针的手直发抖。”父亲的声音变得很轻,“我就在旁边看着,看她一遍遍地数针数,织了拆,拆了织。后来。。。后来她就没力气了。”
我抱着毛衣,闻到那股熟悉的樟脑丸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在深秋的时候把毛衣从柜子里拿出来,说:“闺女,冬天要来了。”
“你妈走后,”父亲继续说,“我一直惦记着这事。想着她没织完的那件毛衣,想着她说杭州的冬天冷。后来看见王婶子在织毛衣,就。。。就想着学学。”
我看着毛衣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肯来杭州。他是要在那个家里,一针一线地完成母亲未完的心愿。
“其实吧,”父亲摸了摸后脑勺,“织毛衣也没那么难。就是起头费劲,织着织着就顺手了。你妈说得对,这织毛衣啊,最重要的是有心。”
我低头看着毛衣,看着那些并不整齐的针脚。在每一个歪歪扭扭的地方,都能想象出父亲是如何笨拙地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一针一线地织出温暖。
“爸,”我突然说,“这个周末我回去看您。”
父亲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说:“不用不用,你工作忙,别专门跑一趟。这不是马上就过年了吗,到时候回来住几天。”
我知道父亲是心疼我来回奔波,但我更心疼他一个人在家的样子。自从母亲走后,他似乎把所有的牵挂都织进了这件毛衣里。
“就这么说定了,”我坚持道,“这周五晚上的火车,周六早上就到。”
父亲还想说什么,王婶子在旁边插嘴了:“老顾,让闺女回来看看怎么了?你这毛衣织得这么好,得让闺女当面夸夸。”
父亲被说得不好意思,摸了摸脖子:“那。。。那行吧。我去车站接你。”
挂断视频电话,我摸着毛衣上的针脚,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杭州的冬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想起上个冬天,我也是在这个工位加班到很晚。那时候母亲刚走不久,父亲的视频电话总是特别准时,每天晚上七点,雷打不动。他会问我吃了没有,冷不冷,加班要注意身体。那时候我总是匆匆应付几句,说着忙,说着改天再说。
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该有多孤单。每天坐在那个他们曾经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里,看着电视,却总是不自觉地转头,想跟身边的人说话,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我把毛衣叠好,又把那张照片夹在中间。照片上的母亲那么年轻,笑容那么灿烂,谁能想到她会走得那么突然。
回家的路上,我给父亲发了个消息:爸,毛衣很暖和,我明天就穿。
父亲很快回复:暖和就好。你周五几点的火车?我去接你。
我告诉他车次和时间,他回了个“好”字,然后又补充说:我让王婶子教我织围巾,等你来的时候应该能织好。
我看着这条消息,突然想起母亲生前最后一次给我织毛衣。那时她已经很虚弱了,却坚持要织。她说:“闺女,妈给你织的这些,都是妈的心意。等你想妈的时候,就把它们翻出来看看。”
当时我还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才明白,原来毛衣不仅仅是一件衣服,更是一个人所有的牵挂和思念。
第二天上班,我穿着父亲织的毛衣。同事小张看见了,说:“哎,这毛衣挺特别的,哪买的?”
我说:“我爸织的。”
“啊?”小张惊讶地说,“叔叔还会织毛衣啊?”
我点点头,看着毛衣袖口处那个歪歪扭扭的针脚,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自豪感:“是啊,我爸专门学的,说是要给我织暖和的。”
小张看了看我的毛衣,若有所思地说:“针脚虽然不太整齐,但看着特别温暖。”
是啊,特别温暖。这件毛衣里,织满了父亲的思念,织满了他想要替母亲完成的心愿,织满了他对我所有的爱和牵挂。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翻出母亲以前织的毛衣,和父亲织的这件放在一起。两件毛衣的颜色很像,但针脚却大不相同。母亲织的那件,针脚整齐,花样精致;父亲织的这件,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让人心疼。
我打开手机,发现父亲发来一条消息:闺女,围巾我织了一半了,就是颜色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消息附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半成品的围巾,深灰色的,织得不太均匀,但能看出织毛衣的手法比这件毛衣熟练多了。
我回复:爸,真好看,我很喜欢。
父亲大概是正在看手机,马上回了消息:那就好,我再织快点,争取你回来的时候能戴上。
我放下手机,望着窗外。杭州的天空阴沉沉的,飘着细雨,这样的天气总让人觉得特别冷。我把毛衣的领子拉了拉,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南方的冬天是从骨头里往外凉的。”
快到下班的时候,王婶子给我发来一段视频。视频里是父亲坐在阳台上织围巾的样子,他戴着老花镜,眉头紧锁,手指笨拙地穿梭在毛线中间。
“你爸这两天就在织这个,”王婶子的声音在视频里响起,“说是要赶在你回来之前织好。”
我看着视频中父亲的样子,眼眶又湿了。他的白发在夕阳下显得特别刺眼,身影也比我印象中又佝偻了一些。
“诶,老顾,”视频里传来王婶子的声音,“你闺女肯定喜欢。”
父亲抬起头,憨厚地笑了:“那是,我闺女最懂事了。”
放下手机,我摸了摸身上的毛衣。这件深蓝色的毛衣,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它不仅仅是一件御寒的衣服,更是父亲对母亲的思念,对我的牵挂,是他用笨拙的双手编织的所有爱意。
“毛衣真好看。”路过的同事又夸了一句。
我笑着说:“是啊,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周五很快就到了。临下班前,我特意去买了些父亲爱吃的点心。记得母亲在的时候,每次我回家,她总会念叨:“你爸就爱吃这个,可他从来不自己买。”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特意把母亲织的那些毛衣都装了进去。我想,等见到父亲,我要告诉他,他织的这件毛衣,一点都不比母亲织的差。
因为这毛衣里,不仅有温暖,更有爱。
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就像父亲笨拙却真挚的爱,默默地、不善言辞地,却一直都在。
在火车上,我又收到父亲的消息:围巾织好了,就等你回来了。
我看着窗外飞驰的夜色,突然很期待见到父亲。我知道,在那个熟悉的站台上,会有一个带着深灰色围巾的身影,在寒风中等我。
那个身影,就是我最温暖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