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去年腊月,小宇来我家吃饭。他坐在我家的暖气片旁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姐,我在松北看中一套房子了。”
那会儿外头正下着大雪,我家的窗户糊上了一层薄霜。我正往锅里放酸菜,听他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就顿住了:“真的假的?你攒够钱了?”
小宇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差不多吧,首付能凑出来,就是。。。。。。我不敢跟俺娘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姑姑在老家种地,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个钱。姑父走得早,这些年就姑姑一个人拉扯小宇。那会儿小宇还上小学,姑姑就得一个人干农活。我记得小宇放学后,总是背着书包去地里找姑姑。
姑姑个子不高,晒得黝黑,干活的时候总是戴着一顶草帽。那草帽都破了,帽檐耷拉着,但姑姑说遮太阳正好。我问她咋不换个新的,她笑着说:“不换了,戴习惯了。”
那时候我还小,就觉得姑姑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不像别的婶子那样大嗓门。她见了我就笑,露出一口白牙。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姑姑那么温柔,是因为她把所有的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你看中啥样的房子?”我往碗里盛了一勺酸菜,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
小宇搓了搓手,凑到餐桌前:“九十平米,二手房,在松北那边。房子朝南,采光特别好,阳台还挺大。”
我看他说起房子,眼睛都亮了。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初中毕业就跟着他表哥来城里打工。那会儿他才十六岁,站在快递站点门口发传单,一站就是一整天。
后来他慢慢熟悉了业务,从派件员干到站点组长,现在自己管着一个快递站。平时省吃俭用,租了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
“首付多少钱?”我给他盛了一碗酸菜,又拿出冰箱里的饺子。这是昨天包的,韭菜馅的,是他最爱吃的。
“四十多万吧。”小宇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房子总价一百四,我这些年攒了二十多万,还差着呢。”
我知道他的意思。姑姑要是知道他买房花这么多钱,肯定心疼死了。就姑姑那个性子,说不定还会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拿出来。
“你打算啥时候告诉姑姑?”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饺子,心里一阵酸楚。记得小时候,姑姑总是把最后一个饺子留给他,自己就喝点汤。
“等我把房子付完首付,装修好了再说吧。”小宇咽下嘴里的饺子,“现在说了她也帮不上啥忙,反倒让她操心。”
我叹了口气,这孩子,跟他娘一个性子,啥苦都往自己身上扛。
正说着,我手机响了。是姑姑打来的,说她过两天要来城里,问能不能去小宇那住几天。
我看了眼小宇,他的表情有点慌。他租的那个小房子,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就一个席梦思垫子搁在地上。要是姑姑来了,肯定得心疼坏了。
“姑姑,你来我这住吧,我这房子大。”我赶紧说。
电话那头传来姑姑的笑声:“不了不了,我去小宇那住两天就回去。这不是听说他当了站长,想来看看他过得咋样。”
挂了电话,小宇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咋整啊姐,要是俺娘来了,准得问东问西的。”
我想了想:“要不你就实话跟姑姑说了吧?反正房子也快要付首付了。”
小宇摇摇头:“不行,我知道俺娘那个性子,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把她那点养老钱都拿出来。前两年她膝盖不好,我劝她去医院看看,她死活不去,说花钱。”
我知道小宇说的是实话。姑姑这些年,就指着种地和那点养老钱过日子。地里种的菜,自己都舍不得吃,非要给小宇寄来。
三天后,姑姑来了。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背着个帆布包,里头装满了自己腌的咸菜。
进了小宇租的房子,姑姑愣住了。房间里连个像样的柜子都没有,小宇的衣服都搭在一张折叠椅上。地上的席梦思垫子上铺着一条红色的毛毯,还是姑姑去年给他带来的。
“你咋住这么个地方?”姑姑把帆布包放在地上,环顾四周,“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
“房租便宜。”小宇赶紧解释,“我这离快递站近,住这挺好的。”
姑姑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几袋咸菜:“这是我自己腌的,你爱吃的大头菜。这个萝卜条是新腌的,脆生生的,你尝尝。”
我看着姑姑布满老茧的手,心里一阵难受。这些年,她把最好的都留给了小宇。
晚上,小宇去买菜,我陪姑姑说话。她坐在地上的毛毯上,絮絮叨叨地说起家里的事:“地里的玉米长得不错,秋天能收个好价钱。就是我这膝盖不太好使,下雨天疼得厉害。”
我知道姑姑膝盖不好,是年轻时候累坏的。那会儿村里都说,姑姑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可她从来不服输,地里的活都是自己干。
“姑姑,你这膝盖得去医院看看。”我劝她。
姑姑摆摆手:“不去了,花那冤枉钱干啥。我这不挺好的吗?”
小宇买菜回来,做了一大桌菜。他手艺不错,是跟姑姑学的。姑姑看着满桌子菜,直说浪费:“你看你,整这么多干啥,两个人哪能吃得了。”
“娘,你尝尝这个红烧肉,这是你爱吃的。”小宇给姑姑夹菜,“我这工资涨了,能买得起肉。”
姑姑眼圈红了:“你这孩子,攒点钱不好吗?整天大鱼大肉的。”
吃完饭,小宇收拾碗筷。姑姑坐在地上,掏出一个布袋子:“这是我给你带的钱,你存着买房子用。”
我和小宇都愣住了。姑姑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城里不容易,这些年存不下啥钱。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你拿着,要是够首付就买个房子,别总租这么个地方。”
小宇的手抖了一下,碗差点掉在地上:“娘,你留着养老用吧,我不用钱。”
姑姑把布袋子塞到小宇手里:“你拿着,我那点地够我花的。再说了,我这不是有你吗?”
我看见小宇转过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的手紧紧攥着那个布袋子,指节都泛白了。
第二天一早,小宇上班去了。我陪姑姑在附近转转,她看见路边有卖草帽的,驻足看了好久。那草帽是新的,帽檐整整齐齐的。
“姑姑,你那草帽都破了,买个新的吧。”我说。
姑姑笑了笑:“不买了,那钱留着给小宇买房子。”
中午的时候,小宇回来送饭。他的邻居王大姐也在,是个爱说话的,一见我们就打招呼:“小宇他娘来了啊?你儿子可有出息了,都在松北买房子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姑姑愣在那里,看着小宇:“你买房子了?”
小宇低着头不说话。王大姐还在说:“可不是嘛,九十平的房子,采光可好了。昨天我还去看了呢,装修队都进场了。”
姑姑站起来,走到小宇面前:“多少钱?”
小宇还是不说话。我看不下去了:“姑姑,一百四十万。小宇这些年攒了二十多万,首付差不多够了。”
“一百四?”姑姑的声音有点发抖,“你咋不跟我说呢?”
小宇终于抬起头:“娘,我不想让你操心。”
姑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出去了。小宇想追,被我拦住了:“让姑姑静静吧。”
那天晚上,姑姑就收拾东西回老家了。小宇想送她,她不让。临走时,她把早上给小宇的布袋子又塞给了他:“这是我的养老钱,你拿着。”
小宇红着眼睛把钱又塞回去:“娘,我不能要。”
姑姑强行把钱塞到小宇怀里:“你拿着!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送走姑姑,小宇在我家坐了一晚上。他说:“姐,我觉得对不起俺娘。”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不是怕她心疼吗?”
小宇摇摇头:“不是,我是怕她把养老钱给我。可她还是给了,我。。。。。。”
第二天一早,小宇就把钱寄回去了。可三天后,钱又寄了回来,还附了一张字条:儿子,这是娘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就是瞧不起娘。
一个月后,我去看小宇的新房子。装修得很温馨,阳台上还种了几盆花。小宇说,等姑姑来了,让她也能看看花。
可等了两个月,姑姑也没来。小宇打电话回去,问她啥时候来城里,姑姑总说地里忙。后来我们才知道,姑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就留了几亩地。
那天晚上,小宇在我家喝醉了。他说:“姐,我在城里买了房,可俺娘把老房子卖了。这么大个城市,我咋感觉自己成了个没有家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下面,是姑姑曾经的草帽,小宇曾经的玩具,还有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