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母亲的老照片,一张泛黄的照片从里头滑了出来。照片上是一台老式蝴蝶牌缝纫机,黑漆漆的机身,金灿灿的蝴蝶商标。这是二十年前的东西了,那会儿咱们县城还没什么高楼大厦,大街上连个红绿灯都没有。
那是2003年的冬天,东北的冬天可真够呛,寒风呼呼地刮,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划。母亲总说咱们镇上的风特别大,连晾衣绳都得用铁丝,不然准保给刮断喽。
那年我刚上高二,姐姐雪琴考上了南方的大学,我弟小强还在上初中。爹是个木工,在镇上的木器厂干活。他手艺好,做的家具结实,可收入也就那么回事。娘在镇上双全饭店打工,早出晚归的,一天能挣个二三十。
记得那年秋后,娘总往县城跑。开始谁也没在意,以为她是去看姐姐的学费咋算。后来我才注意到,每次她从县城回来,眼里都亮晶晶的,像是藏着啥高兴事。
隔壁张婶子最先发现了,她逮着我问:“你娘是不是要买缝纫机?我看她老往县城宏光缝纫机店跑。”
我一愣,还真没听娘提过这事。那天晚上,我偷偷翻了翻娘的柜子,在最底下找到个布包,里头是个笔记本。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字:
“卖韭菜,挣了8块”
“今天多卖两个馒头,省下1块5”
“帮隔壁李婶洗了床单,3块钱”
翻到最后一页,娘写着:“终于够了!明天去买缝纫机!”
她攒这些钱整整攒了一年,连买颗糖都舍不得。记得有回我发烧,她煮了碗面给我吃,自己就喝稀粥。那碗面我记了好些年,油花黄亮亮的,上头还卧着个荷包蛋。
终于有一天,娘真把缝纫机买回来了。那是台老式蝴蝶牌的,黑色的机身上有道划痕,价钱便宜了五十。娘说:“划道印子咋啦,又不耽误用。”
她把缝纫机摆在东屋,擦了又擦,还拿报纸把机器头给罩上。张婶子跑来看,说:“老王家的闺女,你可有出息了,这下能在家做活了。”
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不咋地,到时候给你做件棉袄。”
那天晚上,娘坐在缝纫机前头比比划划,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爹在旁边抽烟,说:“明儿个我给你打个桌子,专门放缝纫机。”
可第二天一早,等我起来的时候,缝纫机没了。
我问娘:“缝纫机呢?”
娘头也不抬,只顾择菜:“卖了。”
“咋就卖了?”
“就是卖了。”
我又问爹,爹摆摆手:“你娘想卖就卖了吧。”
那以后,谁也不提缝纫机的事。日子还是照常过,爹该上工上工,娘该打工打工。姐姐在南方上学,每个月都寄信回来,说学校真好,老师真好,就是想家。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那会儿娘特别爱去火车站,说是那边热闹。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每次放假回家,她都提前两个小时去站里等着。
有回我跟着去了,娘穿着件旧棉袄,在站台上来回走。我说:“这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娘说:“我就是想走走。”
月台上人不多,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娘的棉袄是黑色的,袖口都磨白了,补丁打得整整齐齐。她就在这冷风里走来走去,手插在袖筒里,时不时往铁轨那头望。
姐姐一放假回来,娘就忙活开了。炖肉、焖鱼、蒸包子,一天能换三四个菜。姐姐说:“娘,你别整那么多,咱家又不是饭店。”娘就笑,说:“你在南边吃不着东北菜,可不得好好吃几顿。”
过年那会儿,姐姐领了个对象回来。是个医生,家里条件不错。娘高兴得不行,拉着人家说东说西的。晚上吃饭,姐夫给娘倒酒,说:“妈,我敬您一杯。”
娘摆摆手:“我不会喝。”可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口,脸都红了。
那顿饭后,姐姐跟我说:“雪梅,你知道吗,当年我上大学,学费差了一大截。是娘把新买的缝纫机卖了,才凑够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那台蝴蝶牌的?”
“对,就那台。爹那会儿的工钱让人欠着,一直要不回来。娘怕我错过报到,就偷偷把缝纫机卖了。”
我想起那个本子,想起娘一年的省吃俭用,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姐姐说:“你可别跟娘说我告诉你了,她不让说的。”
后来我结了婚,在城里开了家手工服装店。店里生意还行,最近还请了两个年轻姑娘做学徒。我把那张缝纫机的老照片裱起来,挂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
有顾客问起这照片,我就说这是我娘的缝纫机。其实那台机器,娘连一件衣服都没来得及做,就卖掉了。
前些日子,娘生病住院。她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我的店:“你那店里,现在能做多少活计?”
我说:“挺好的,每天都忙不过来。”
娘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过了会儿她又说:“你说那缝纫机要是留着,兴许还能用到现在呢。”
我攥住她的手:“娘,我这店,可不就是用您那台缝纫机换来的吗?”
娘愣了一下,眼圈红了。她抹了抹眼睛说:“你咋知道的?是你姐说的吧?我早就和她说别说。那都是老早的事了,提它干啥。”
我把那张老照片拿给她看:“娘,您还记得这照片不?就是您买缝纫机那天照的。”
娘摸着照片,手指在那道划痕上停了好久。她说:“那道印子是运回来磕的,老板给便宜了五十块钱。那时候五十块可不少呢,够买好几斤肉了。”
有天我在收拾母亲的东西时,在柜子最底下找到了那个旧布包。本子已经发黄了,可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那句“终于够了”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娘住院那段日子,我天天去医院。有回我去得早,看见护士在给她量血压。娘冲我摆摆手:“你忙你的去,别管我。”
我说:“我这不是打烊了来的嘛。”
护士阿姨说:“你妈这人真好,从来不麻烦人。”
这话可不,娘一辈子都这样,有啥事都自己扛着。那台缝纫机的事,她藏了二十年,要不是姐姐说漏嘴,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
临出院那天,娘非要去我店里看看。我说改天吧,她就是不依。我只好推着轮椅带她去了。
店门口挂着红灯笼,是过年时装的,一直没摘。娘看见照片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照片放得挺显眼。”
我说:“那可不,这可是咱家的传家宝。”
娘摸着照片,眼里闪着光:“那时候,我就想着能在家做点活计。你说咱们屯子里,谁家结婚不得做身新衣裳?谁家添了孩子不得做身小棉袄?”
“后来呢?”
“后来啊,你姐要交学费了。我寻思,一台缝纫机能换个大学生,那可值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天还没亮,娘把缝纫机用布包着,一个人扛着往县城走。那机器挺沉,她走一段就得歇一段。
天亮的时候她到了县城,店还没开门。她就站在店门口等着,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等老板来开门,她二话不说就把机器往柜台上一放:“老板,这机器我退了。”
老板说:“这不是昨儿个买的吗?咋就退了?”
“就是想退了。”
“那得扣点钱。”
“扣就扣吧。”
娘拿着钱去银行,把学费给汇了。一直到傍晚才回家,进门就说:“缝纫机卖了。”
后来再也没提过这事。她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地干活,赚的钱大部分都寄给姐姐。等姐姐毕业工作了,她又开始给我和弟弟攒钱。
日子就这么过着,谁也没注意她悄悄画了个圈,把自己的梦想圈在了外面。
前几天,我店里来了个老太太,说要给重孙女做身衣裳。我给她看样子的时候,她说起自己年轻时也想学做衣裳,可惜没机会。
我看着墙上的照片,心里一动,就把娘的故事讲给她听。老太太听完,摸着照片说:“你娘这人真好。”
是啊,我娘这人真好。她把日子过得明明白白的,从不说苦也不说累。她总说:“人这一辈子,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咱就开开心心的。”
可我总在想,那台缝纫机如果留下来,娘会不会真的在家开个小店?她会不会每天坐在缝纫机前,给街坊邻居做衣裳?那该是多么温暖的一幅画面啊。
最近,我在店里招了个学徒,叫小玲。她跟我说她是从农村来的,家里条件不好,想学门手艺。看她的样子,跟当年的娘一样朴实。
我记得一清二楚,那天她来应聘,穿着件打补丁的棉袄,手都冻得通红。我让她进来暖和暖和,她就站在照片下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台缝纫机。
“阿姨,这机器真好看。”她说。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你也想学做衣裳?”
她点点头:“我从小就想。我奶奶会做衣裳,可她太忙了,没空教我。”
看着她的样子,我想起娘当初攒钱买缝纫机时的心情,大概也是这样充满期待吧。我决定收她做学徒,还给她开了工资。
小玲学得很快,没几个月就能自己做简单的活计了。有天她问我:“阿姨,那台缝纫机是您妈妈的吧?”
我说:“是啊。”
“那您妈妈一定做了很多漂亮衣裳。”
我看着照片,心里一酸,摇摇头:“她一件都没做过。这机器她只有一天,就卖了。”
小玲张大了嘴:“为啥呀?”
我把娘的故事讲给她听。讲到娘一年的省吃俭用,讲到她天不亮就去退机器,讲到她这些年从来不提这事。小玲听完,眼圈都红了。
“阿姨,您妈妈真了不起。”她说。
是啊,我娘是真了不起。她把日子过成了一本账本,每一分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却从来不计较得失。她用那台梦寐以求的缝纫机,换来了姐姐的大学梦。
这些年,我经常梦见那台缝纫机。梦里的机器总是崭新的,没有那道划痕。娘坐在机器前,踩着踏板,布料在她手下流过,变成一件件漂亮的衣裳。
可每次梦醒,看见墙上的照片,心里都会一阵发酸。那道划痕还在那里,像是娘藏在心底的一道伤疤,却被她用爱和牺牲缝补得严严实实。
姐姐现在在大医院当医生,每次看见街上卖缝纫机的,都会驻足看看。有回我问她:“你说咱娘现在还想做衣裳吗?”
姐姐说:“肯定想。你没发现吗,她每次来你店里,都要摸摸那些布料。”
我这才想起来,娘每次来店里,总要用手摸摸那些布,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她从来不说想要什么,却把所有的期待都藏在了那轻轻的触碰里。
现在,我的店里每天都很忙。顾客来来往往,都说我的手艺好。我知道,这不仅是我的手艺,更是娘用一台缝纫机换来的梦想。
小玲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她要了那张照片的复印件,说要永远记住这个故事。我看着她认真做衣裳的样子,就像看见了年轻时的娘。
有时候我在想,那台缝纫机,是不是也在某个角落里继续着它的使命?是不是有另一个人,圆了自己的梦想?
这些年,我总想再买台一模一样的缝纫机送给娘。可我知道,那已经不一样了。娘的梦想,连同那道划痕,都留在了二十年前那个清晨。
今天,我还是坐在店里,看着墙上的照片。不知道你们说,一个人的梦想,是不是就像这台缝纫机,有时候注定要用来成就别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