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麻村，但不想像每次写城中村那样，只写村子本身。

我常听人说，提到城中村，会觉得温暖。

是因为什么而温暖呢？肯定不只是那些陈旧的建筑。最主要的，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人，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和那些故事。

所以，这次写麻村，我只写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来源于我们的一位花友，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一位朋友。

01

从友情岁月到因为爱情

2000年的某一天，莉莉和三个朋友一合计，决定到麻村合租一套单间。在此之前的两年里，她先后在秀灵村、长堽村和平西村等十来个城中村之间辗转，堪称南宁的“村村通”。

麻村对这群女孩子来说，最大的吸引力是背靠南湖，其次是北边还傍着一条民族大道。

▲南湖像一面绿色的镜子

那时候，以南湖为分界线，东边建筑稀疏，埌东还是名副其实的“埌”东——到处都是裸露的黄土。不过，几年之后，它就开始腾飞了。今天很多人会把“埌东”错写成“琅东”，也许是故意为之，毕竟，后来埌东真的从“土”变成了南宁的“王”。

南湖的西边，已经尽显繁华，民族大道西段车来车往，街边挂满了招牌。麻村对面的夏威夷大酒店刚开业不久，客人盈门。麻村周围，分布着大量机关单位，能在这些单位里谋得一职的，都算是体面人（莉莉在气象局做宣传员）。因此，当时的麻村，房租之高冠绝全城城中村。莉莉4人租的那套单间，不配任何家具，只有一间空房，也要200块一个月。

▲在这张图中，你能定位麻村吗

200块一个单间是什么概念？这么说吧，莉莉当年的工资只有800块，要不是有人合租，她是不敢单枪匹马住进麻村的。

虽是城中村，但麻村“往来无白丁”，住着的多数是公家单位的职工或者一些大公司的员工。莉莉很快就发现，住在他们7楼的一位姐姐，是她老乡。她是明园新都大酒店的销售部经理，一个人住着一房一厅，还购置了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等城中村稀罕的家电，“我们几个有时候会上楼去蹭老乡的洗衣机，也去她家看电视”。

一开始，有人问莉莉住在哪里，她都回答得很干脆，“住在麻村”，虽然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只是租了四分之一套单间，但依然觉得脸上有点光。再后来，莉莉听人议论，说麻村是“二奶村”，回答住址时她就稍微谨慎一点了。

那算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四个女孩子，下班后去逛逛南湖，踩踩自行车，或者去麻村菜市买菜。她们住的房子没有厨房，就在窗子的防盗网上架锅炒菜。窗子下面是路，行人很多。每次热好了油，往锅里倒菜时，哗啦一声油花飞溅起来，从窗子上洒下去。这时候，楼下总会传来一声惊呼“你们炒菜注意点”。

明园新都的销售经理，偶尔会下来分享一点从他们餐饮部的大厨那里听来的烹饪技法，甚至会带来一点好的食材，顺便和大家挤在一张小小的可折叠木桌上吃饭，来了兴致就喝点啤的。5个女孩子不胜酒力，一杯下肚脸上就飘起两朵“女儿红”。

周末，莉莉会去艺术学院旁边的一家小茶馆喝茶，茶馆是朋友开的，“我不会喝茶，但很喜欢喝茶的那种仪式感，也喜欢闻茶香。现在回忆起那年，总感觉鼻子里还能闻到那股茶香。”喝完茶，再去艺术学院的食堂吃饭，饭菜很可口，吃完饭她把骨头打包带回住处。她养了一只狗，给它起了一个很形象的名字“毛毛”，毛毛是4个人的团宠。

当年的生活对后来的人生最大的影响，就是让莉莉养成了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要去逛逛南湖和麻村菜市的习惯，“我一般都带女儿去，在南湖边散步吹风，给女儿讲讲她妈的‘少女时代’，我们曾经在哪个角落做过什么事等等。游完南湖，再去麻村菜市买点东西，麻村菜市特别干净有序，不像别的菜市乱糟糟甚至臭烘烘的，买菜也买得很舒服。”

如果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爱情，莉莉觉得，她们4个还会一起合租很久。

莉莉喜欢打羽毛球，和一个室友爱好相同，经常一起在南湖边打。有一次，莉莉球兴很高，但室友有事放了鸽子，她就自己拿着秋拍在南湖边转悠，看到年轻人就问“要跟我一起打球吗”，被婉拒多次后，她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穿件很显瘦的衬衫，坐在树荫下，于是走过去邀请。

小伙子脸皮薄如蛟绡，红着脸说不会打，莉莉自荐为师，要教他打。于是，两个人边打球边聊天，莉莉得知小伙刚从广州过来，朋友住在麻村，但是访友不遇，打算在南湖边待一阵等朋友回来。

似乎是小伙的朋友有意作美，到晚上还没回来，莉莉便和他一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聊到了晚上，“你们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平时你可能话不多，但是突然见到一个人之后，就像喉咙里装了一台永动机，让你话多到停不下来。”

第二天，小伙来到莉莉楼下。大家都没有手机，联络全靠喊，他在楼下练嗓子一样喊了很久。但莉莉并不在屋内，小伙又拿出头一天等朋友的坚韧精神，继续等小莉，“我回去的时候，刚好在楼下碰到他，一问才知道他等了我几个小时，心里有点感动，接着就跟他去看电影。两天之后，我们谈恋爱了。”

再后来，小伙回到广东，俩人开始异地恋。过了大半年，小伙从广东回到南宁找工作，莉莉便搬出了麻村，和男朋友一起住在埌东村。合租的友情岁月结束，爱情和婚姻的长跑开始。

“我在麻村住的时间不算长，但是那段时间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如果不是麻村，我拿到的就是另外一个人生剧本，遇见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也许更好，也许更坏，谁知道呢？”

02

变大变小的房子和来来去去的家人

2015年夏天，小琳刚毕业，就在麻村租了个单间配套（简单配置了热水器、床、一张小桌子），面积只有十多平米，月租500元。

一开始租在二街靠近村民活动中心的地方，那里搭有大铁棚，时有村民聚集，噪音比较大。如果是雨天，雨打铁皮顶，叮咚作响，伴着点滴到天明，她也常失眠到天明。因此，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搬家一次，但依然没出二街。

▲麻村二街欢迎你

“在麻村住的前三年，是我过得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间。家里父母还很健康，两个弟弟都不读书了，我没有养家的压力，每个月工资4000多，工作也不辛苦。在社会上遇到的也都是好人，比如我的房东阿姨，对我就很好，从来不涨房租，也从来不催租，每次碰到她都是笑脸相迎的。”

住在麻村，去哪里都不远，虽然后来换过两次工作，但通勤的时间成本都不高。换了两份工作后，工资到了6000，小琳省吃俭用，开始为未来买套房子做准备。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9年，小琳的二弟病了。

小琳是家里的长女，其下还有两个弟弟，大弟应征入伍多年，后转业到贺州的一家单位，再后来承包山头搞养殖。大弟2015年娶媳妇，小凤把自己大学期间拿到的奖学金给了他，置办喜酒。

二弟外出打工几年，交了女朋友，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2019年3月，二弟出现反复发烧的症状，但没有特别严重，也就没太在意，珠海的一家医院也只是让他打针。但后来，发烧的情况加剧，而且持续不退烧，医生安排抽血检查，发现很多问题，而且都涉及到肝脏、肾脏。拿着检查结果，二弟和家人一商量，决定回贺州继续检查和治疗。

在贺州广济医院检查了一星期，无果。疾病藏在二弟身体里和人躲猫猫，查不明，找不到，无法确诊。于是，小琳赶紧把他转到了南宁医科大一附院，谁知道，到了医科大后的第一晚，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他当时一直咳，咯血，医院给上了呼吸机，我整个人都懵了。”

继续做了全身检查，总算确定了是肾出了问题，但依然没有确诊。

在医科大那段时间，二弟每天要不停地打吊针。他的血里面有抗体，本来药打进去是要治病的，但抗体把药给排异了，药就失效了。因此，他就要换血，“但我们在医科大半个月只能换两次血，我爸妈联系了贺州的医院，说血的库存比较充足，就又回了贺州三个月，一直在换血。”

从贺州再上南宁，住了两个月的院，情况稳定下来了，医生建议做肾穿——用很细的穿刺针透过皮肤、肌肉，扎入肾脏，提取肾脏组织，以便进行病情分析。

肾穿的结果确定为慢性肾衰竭第四期（第五期即为“尿毒症”），二弟的肾已经有一半坏死。医院进行专家会诊后，也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方案，小琳打算将他转到广州中山医院。

二弟在南宁住院的时候，为了方便父母上来轮流照顾，小琳把原来租的单间配套退掉了，换了一套一房一厅，也在麻村二街，配置上多了洗衣机、空调，850块一个月。一房一厅住了一段时间，爸妈同在的时候也不方便，小琳又换房子，“我本想在麻村的单位房里找一套两房的，但是那些两房多数是二手房东装修过的，月租要两千以上，租不起。只租了一套便宜的，一千二。”

小琳喜欢下厨，新的出租房条件好很多，更方便做饭。但除了上班就是上医院，一家人以外卖为主，厨房里几乎没有飘出过烟火气。

在中山医院的一个月里，二弟的病情相对稳定，出院后直接回贺州，“在家里，我爸妈给他抓了点‘偏方’，以为可以帮助治疗，结果适得其反，很快，二弟就进了ICU，而且肚子里出现了大量腹水。”

从ICU出来后，又跑了两次中山医院。小琳默默地给二弟打钱，存在卡里打算用来买房的钱，一天天锐减，直至于无。为了省钱，加上父母陪着弟弟在广州和贺州之间跑，她又把两房一厅退了，重新租回单间配套。

2022年，二弟再上南宁，待了半年多，不在透析就在去透析的路上。小琳再次退了单间，租了一房一厅。

租了又退，退了再租，房子变大变小，变小再变大。

今年是小琳住在麻村的第9年，也是二弟生病后的第5年。5年的时间，小琳的积蓄回到了9年前。而整个家庭，为二弟的病，也花光了积蓄、花光了每一年的马蹄收成、花光了每一年长大成肉的家畜家禽。

但是小琳还很乐观，作为朋友，我没见她脸上浮过阴霾。她说，现在好了不少，弟弟的透析费用，能报一半以上，她的负担也轻了很多。

03

一次小游记，没有感想

上周日，我带着我大女儿，去逛了一趟麻村。

麻村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地铁、民族大道、南湖，全给了它。

中午的时间，村里行人不多，遇到的那些，很多都是一脸胶原蛋白的年轻人。听小琳说，住在麻村的，以大学毕业生居多，因此比其它城中村会更安全。

在一个广告栏前驻足了一会儿，上面贴着完好的、被撕破的，都是招租广告和搬家公司的广告。不远处坐着几个阿姆，热情洋溢地过来问我要不要租房。一路走过去，发现广告栏附近都有守株待兔的阿姆。

▲麻村，房子密密麻麻的村

村里有一座停车场，一层停着不少豪车，我女儿认得保时捷，从头到尾一数，说有3辆。这真是城中村里的“富爸爸”。

店铺关门的比较多，这地方离金湖商圈、会展航洋城、万象城以及梦之岛都近，而且年轻人居多，估计大家都往商业中心跑了，村里的店铺因而不太旺。

看到好多房子，窗子上还挂着防盗网，铁网已经严重锈蚀，黑得像被常年烟熏过。不知道哪个窗口，是当年莉莉她们炒过菜的地方？

逛了二十来分钟，女儿全无兴致，直喊无聊，说“爸爸我没电了”。刚好我们走到南湖边，看到有几个孩子爬在一株大榕树上，说“我电满100了”，飞也似地跑过去爬树。

回家时，她说，“爸爸，下次还要带我来麻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