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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从山西、内蒙来的客户，在北京的房地产项目买下三五套房是常有的事。除了给自己和孩子、亲人在北京安个家，有时候还用房子送人，至于过户不过户，就要看那些贵人们的需要了。
海淀是北京的上风上水，所以海淀区西北方向的房地产项目很受山西内蒙客户们的青睐。从早期的世纪城、鲁艺上河村，到后来的西钓鱼台嘉园，都有很多操着山西内蒙口音的业主。那个时候的北京，还不限购。
坐落在海淀马连洼的西山华府也有这样的业主。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这个定位北京豪宅的项目开售，有一位来自内蒙古的女客户一下买走了四套房。客户身份自然不能随便问，但久而久之，终归会被人八卦出来，她姓王，身份是内蒙古的一家商业银行如假包换的行长。
那个时候信息相对闭塞，无论是开发商还是邻居，都没有意识到这位王行长供职的机构在随后的十多年里能够呼风唤雨，成为若干重大资本事件的主角。后来，这家银行在北京开了分行，她和她的朋友，就成为这个社区中用内蒙方言讲话的业主群体中的普通一员。
西山华府的四套房子里，住得最多的不是王行长，而是一位来自内蒙的男士。据说这位业主有点文化，懂书法，善吟诗，兴起时还愿意和同社区的业主们一起对对上下联。有人问起他的过往，他往往含糊其辞，只说自己短暂地当过驻京办主任，邻居们心照不宣，没有人深究他的履历与过往。
住在这里的人们，对待这种讳莫如深已经习惯了。
他叫邹万银，虽然来自内蒙，但论起祖籍，其实是四川资中人。他1953年出生，仕途从内蒙古开始，从房管局的一名普通干部做起，到58岁时，已经是内蒙古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的主任了。这是一个正厅级的职位，虽算不得“高官”，但邹万银那时已经跑赢了与他同年代一同步入仕途的多数同僚。
2016年，邹万银退休，和很多尽享天伦的老人一样，他在小区里出现的频率比以前高多了，和一些邻居也更为熟络。这一切，在2020年底时戛然而止。邹万银从西山华府的小区里消失了。很快，关心时事的邻居就从新闻里看到了内蒙古纪委监委发布的消息，邹万银在退休四年之后被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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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行长供职的银行，频繁出现在新闻和纪检部门的各种通报之中。这家银行一项重要的罪状就是围猎监管部门的官员，那一段，内蒙古原银保监局的多位干部集中落马，多是接受了这家银行的贿赂。然而，邹万银一路仕途与金融业毫无关联，他“何德何能”能够住进王行长买下的房子里，而且理直气壮一住就是那么多年？
因为邹万银不仅是王行长的好友，更是王行长的领导的“挚友”——领导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姓李，有一个很江湖的名字：李镇X。据说早年之间，这位董事长尚未发迹的时候，还有伙伴拿鲁提辖拳打的那个镇关西开他名字的玩笑。
他发达了之后，就没人再敢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了，毕竟他治下的这家银行，资产规模最大时已经有几千亿。作为相当长时间里，作为这个银行的“国王”，李镇X总会被那些乐于奉承的下属们冠之以“世界级金融家”的光环，说得人多了，听的人就飘了，以至于他自己都有点信了。
李镇X出身在一个公务员家庭，父亲是个小官。过去几十年里，这样的家庭通常会生发出多姿多彩的个人理想，李镇X的理想就是典型的一种——我爸当小官，我就“当大官”。
他最早是个不太入流的记者，是从一个村的广播站干起的，后来干到了地方电视台。虽然写稿子一般，但他人情练达，善拉关系，做了十多年记者之后，他把自己运作到了内蒙古一个地级市的科协工作，半只脚算是踏进了体制内。还担任了一个社会职务，当地青联的秘书长。这个职位就是搞“社会活动”的。
他赶上了那个下海的年代，身边很多人南下深圳，但李镇X没去成。他闲不住，看到各地的科协都办科技信用社，就向当地政府建议也办一个。这个建议很快得到积极回应：既然建议是你提的，事情就由你来办吧。就这样，李镇X被下放出来，去办信用社。对此，他不太高兴，“觉得领导已经不信任自己了”。
不过，时运比人强，几年之后，全国农信社改革启动，内蒙古自治区在域内的17家农信社基础上，改革设立了城商行。李镇X就成为了这家银行的支行长。
那时的农信社改革，初衷是化解风险，所以很多城商行在成立时就是带病上岗，为了化解历史欠账和风险，就采用了吸引社会资本的思路。于是，一位后来的资本大佬进入并且逐渐控制了这家银行，而李镇X则攀附上了这位大佬，由于办事得力，他平步青云，逐渐成了这家银行除这位资本大佬之外的最大话事人。
再后来，这家银行发生了巨大的系统性风险，最终被接管。接管组的组长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里面专门提到，这家银行是在“李镇X一个人领导下运转的，即使李镇X2014年起不再担任党委书记，改由监事长兼任，但董事长‘一个人说了算’的局面已经形成，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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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了绝对权力，钱就不是问题，李镇X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连工作以外的生活和社交，都有下属安排得妥妥当当。但人嘛，总有点心魔，他又想起了那个“当大官”的梦想，眼见自己不能扔下黄金摊子回到体制内，于是，他就开始往社会贤达的路子上奔。
梦完黄金，他开始梦黄粱了。这在中国出身村野的成功人士比较常见，就像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山西内蒙的矿主或财主们一下在北京买下三五套房那么常见。就连已经拿到博士学位的许家印都不能免俗，他曾经问身边人：“我怎么才能流芳百世？”
在李镇X的黄粱梦中，理直气壮住在西山华府王行长房子里的邹万银，将占有一个重要的角色，但李镇X的黄粱梦，并不是由他开始的。
要成社会贤达，必有个高品位的爱好，琴棋书画诗酒花。李镇X盘算了一下，他对自己的精神世界还是有所认知的，认为这些自己都不擅长。最终，他选择了一条“捷径”——摄影，这个爱好，不仅拼天赋，还拼相机，拼镜头，其实拼的是谁有钱。有个知名的中国摄影爱好者说过，我能租个飞机搞航拍，别人谁租得起？
那个年代消费级无人机还没有兴起来。
那几年，北京、内蒙当地的摄影装备供应商里，都知道他的大名。几十万的徕卡相机、镜头，李镇X统统眼也不眨地拿下，再花上大钱，飞天遁地，找到一般“摄影穷三代”们难以企及的视角，还真三三两两拍出了说得过去的作品，再加之有人专职给他跑关系，李镇X还真成了某个中国权威摄影专业协会的会员，进了这个协会，据说一般就能自称摄影家了。
2017年，李镇X办了个影展，展览地点是在内蒙古美术馆，主题是大名鼎鼎的“胡杨颂”。拍胡杨在国内是个大题材，不仅需要审美了得，还需要能够深入大漠，这一点，没有丰厚财力做后勤支援保障是做不到的。这个横亘在“单反穷一生”们面前的问题，对李镇X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拿钱开路也不是能解决所有问题，比如声望。胡杨树都差不多，谁拍很重要。办个胡杨主题的摄影展也不难，但和谁一起展很重要。在这一点上，李镇X是很聪明的，他最终选择了一位在文化和胡杨摄影领域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一起办展，这位老同志苍劲富有感染力的作品和李镇X的作品摆在一起。
银行董事长顿时熠熠生辉，于是，李镇X成了银行家里最会拍照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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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家”李镇X还出版了摄影作品集，主题是“大美内蒙古”。在这本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的作品中，他自封“主编”，某种意义上也算干回了本行。影集出版之后，不知是何来路的收藏爱好者在网上发帖子问，《大美内蒙古》值多少钱，网上有人回答，如果“一整套作品集保存完整的话，价值在小万元左右”。所谓小万元，在收藏圈子里一般是说5万以下。
为了搞清这个问题，攸克君到孔夫子旧书网上查了一下，最贵的288，最便宜的八五新品相只要人民币20块。当然，有李镇X这个大金主，这种书在第一次出版下印的时候，销售码洋都是不成问题的。
在社会贤达路上狂奔的银行家李镇X，还出了金融领域的专著，视角独特，叫做《中国文化金融导论》，共分十五章，一共300多页，号称是在文化金融的研究领域开了先河。
此时的李镇X，已经顶着一大堆显赫得不知所云的名头了，比如亚洲金融合作联盟监事会主席，中国中小商业企业协会第一副会长，中国管理研究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等等。后来，李镇X比许家印都厉害了，许教授还只是博士，李镇X已经号称是博士后了。
就像邹万银的邻居不会深究他的经历一样，也没人会深究李镇X究竟是哪里的博士后。但这并不影响他此时已经是一番国际金融家的派头。他效法很多美国老钱银行的做法，收藏各种珍宝字画，并且把展室就放在了银行总部里。这一层，全银行没几个人上得去，只有李镇X接待各方面“要客”的时候，才能在一众保镖簇拥之下，打开大门。
据说这里收藏了很多镇馆之宝，比如有件青铜器，不是非常重要的客人，李镇X是不让拿出来的。很多年以后，鉴宝在短视频平台上流行起来，时常会有鉴定专家对抱着西周青铜器大鼎来鉴定的收藏爱好者好言相劝：“如果您这东西是老的，公安局就该找您了。”
其实，附庸风雅的李镇X那时的境遇和这些民间藏宝家们别无二致。那时的他在奔向社会贤达的路上，正忙着国际交往，在银行总部会见的外宾级别也越来越高，从一些小国友好人士，发展到了“日本前政要”。
李镇X要让日本友人开开眼界，宾主双方随即在银行总部的珍宝馆展开了会谈，会谈之前，包括青铜器宝贝在内的各种珍宝，被一一向日本友人介绍。日本友人表现得十分热忱，会谈结束后，拿出三本书号称要“还”给他的中国主人。然而，这三本书是李镇X都能看出来的“一眼假”。
这时，所有在场逢场作戏的人都知道了，宝贝的真假是个问题，日本前政要的身份，也是个问题。李镇X怒不可遏，这次重要会见之前，他已经和团队做了几天的准备，礼仪、流程、谈话内容，都已经全盘彩排，都是按照“大行外交”准备的，这世界怎么一下就成了“草台班子”？
于是，送走了日本前政要之后，和外宾促膝长谈许久的大行外交家李镇X把自己的小弟叫进来，狠狠扇了一个耳光。金融家急了也会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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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大美内蒙古》出版的那一年，也是北京办夏季奥运会的那一年，李镇X在内蒙赴了个饭局。喝到五迷三道的时候，他发现了酒桌上一个人口若悬河，显得“很有文化”，于是，就过去要了电话号码，还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他，礼貌地表示多多交往。很长时间里，李镇X给自己贴的标签都是愿意和有文化的人交往。
这个显得很有文化的人，就是邹万银。那个时候，他的职务是内蒙古一个半官方文化组织的党组成员、副主席。他升任内蒙古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是认识李镇X三年之后的事了。
在奔向社会贤达的路上，李镇X只有作品和著作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些官方或者半官方的身份。这和他的“博士后”头衔还不一样，没人帮忙，显然是办不到的。他需要个“贵人”提携才行。邹万银似乎就是这样的“贵人”。
这就像1566年的大明王朝，沈万三纵然富可敌国，还是要杨金水和他背后权力人物的提携与庇护才行。
邹万银的位置和手中的权力可以给李镇X想要的身份。于是，邹万银曾经任职的这家半官方文化组织批准，在李镇X的银行总部所在地，设立了以这家银行命名的联合会，办公地点自然也就设在这家银行的总部。
在认识邹万银的第一年，李镇X就当上了邹万银任职的这个省级半官方文化组织的兼职副主席。协会“副主席”，应该算个大官了。这也让他隐约看到了邹万银身上的能量。
李镇X的黄粱梦仍然没有做完，他还想着谋求更大的发展。邹万银告诉他，自己当过驻京办主任，认识不少人，可以帮他活动。李镇X自然明白话中之意，活动不是白活动的，就像进沙漠拍胡杨一样，邹万银需要财力支持。钱，对李镇X不是事儿。
当上那个半官方协会组织的副主席，李镇X给了邹万银10万，后来，邹万银又找李镇X要了310万，他也给了，理由自然是办成了事儿。邹万银看到对方给钱很痛快，又以给李镇X谋求更大发展活动关系这个理由，前前后后要了1300多万。
这些钱，李镇X都给了。这期间，邹万银还理直气壮地住进了李镇X下属王行长在北京西山华府买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很多年。然而，李镇X最终想办的事儿，邹万银没有给他办成，但李镇X没有太埋怨他，理由是，以后可能还得找他办事。
2020年，李镇X治下的银行被接管，半年之后，邹万银落马。内蒙古纪委监委在双开邹万银的通报中说，邹万银对抗组织审查，违规收受他人财物，从事有偿中介活动；违背社会公德，生活腐化堕落；贪婪无度，把手中权力当做交易工具，为请托人谋取利益，索取收受巨额财物。
此时的李镇X，再也不能继续黄粱梦了，他费尽心机花重金织就的关系网已经像破絮一样荡然无存。这张关系网曾经让他无以复加地膨胀。据说在几年前，一次有监管部门参加的讨论会上，当着监管领导的面，李镇X底气十足地在发言时说：
“这个问题，你们监管部门要好好研究研究”，这是一幅世界级金融家的派头和口吻，那时他的黄粱梦还没醒，现在听来，就权当梦呓的痴言好了，也只有西山华府那四套房子，提示着这个荒诞不经的黄粱梦似乎真的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