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记事的时候,姑姑就远嫁南方了。那时候东北的冬天,屋檐下的冰凌子比我的手臂还粗。姑姑临走那年,家里还住在县城西边的筒子楼里,一梯两户的老楼,住了快二十年。
昨儿个回老房子收拾东西,爸妈刚搬到新小区去住。这老房子要出租了,我得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出来。三室一厅的老房子,客厅的墙纸都泛黄了,上头还留着我小时候贴的红色剪纸,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推开我原来住的屋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这屋子朝北,冬天特别冷,夏天也不见太阳。小时候住这屋子,没少挨我妈数落,说我把暖气片上头晾的袜子老忘记收。如今暖气片上的白漆都掉了,露出铁锈的红色,像是在提醒我那些遥远的日子。
衣柜是老式的推拉门,木头的,上了年头后轨道有点歪了,推起来咯吱咯吱响。柜子里头堆满了杂物,都是些舍不得扔的东西。我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往外拿。都是些什么呀,我小学的练习本、初中的校服、高中的奖状,还有几件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衣服。
突然摸到一件毛衣,软绵绵的。我使劲往外拽,这毛衣像是和其他衣服纠缠在一起了。好不容易拽出来,我才看清楚,这是件粉色的毛衣,款式老旧,但是一点毛球都没有,倒是袖口有点发黄。
我抖了抖毛衣,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散了出来。这毛衣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琢磨着,这得是小时候的衣服了。粉色的,还挺漂亮,针脚也细密,一看就是手工织的。
我把毛衣翻过来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右边袖口的边缘,藏着两个小小的字:雨薇。这字迹工整,像是用红色的线绣上去的,但是颜色已经褪得发暗了。
“这毛衣哪来的?”我拿着毛衣坐在地上,自言自语。突然,一个画面在脑海里闪过: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姑姑坐在炕上织毛衣,我还去摸她的毛线团玩。
这记忆太遥远了,我得问问我妈。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我在整理老房子呢,发现一件粉色毛衣,袖口还绣着我的名字,这是谁织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妈妈说:“那是你姑姑织的。她出嫁前给你织的,你那时候才五岁。”
我愣住了。姑姑?三十年前织的毛衣?
“你姑姑那时候刚定亲,要嫁到广东去。那时候姑姑住在家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织毛衣。你姑父家是做布料生意的,姑姑想着去了南方可能用不着毛衣了,就想给咱家每个人都织一件。”
我摸着毛衣上的针脚,密密实实的,一针一线都那么整齐。这得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问:“姑姑会织毛衣吗?”
“刚开始不会。”妈妈说,“她是找你奶奶学的。你奶奶织毛衣可好了,一天能织一个袖子。你姑姑学了好久,织坏了好几回,线都得拆了重织。”
我把毛衣抖开,这是件圆领的,袖口和领子是凤尾针法,是那种老式的花样。妈妈继续说:“你姑姑性子急,学这个凤尾针的时候,没少着急。那时候电不好,晚上就点着煤油灯织。织坏了就哭,你奶奶心疼她,说不会就织普通的。她不干,说一定要织好看的。”
我看着毛衣上的花样,想象着姑姑年轻时的样子。其实我对姑姑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她个子不高,说话轻声细语的。在我的记忆里,姑姑好像总是在笑,眉眼弯弯的,特别温柔。
“你姑姑那时候多大?”我问。
“二十八了。那时候在纺织厂上班,人家介绍了个对象,是广东做生意的。你姑父人不错,老实本分,就是太远了。”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哽咽。
我知道,那时候去广东,就跟出国差不多。火车要坐三天两夜,电话也打不通,想见一面太难了。姑姑是家里最小的闺女,上头还有我爸爸和大伯。姑姑从小就懂事,在纺织厂上班,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奶奶。
“你姑姑织毛衣的时候,总说广东那么热,以后可能没机会织了,想给家里每个人都留个念想。”妈妈说,“她给你织的时候,故意织大了好几号,说等你长大了还能穿。”
我看着毛衣的尺寸,确实比五岁小孩要大得多。这哪是五岁能穿的?分明是初中生的尺寸。姑姑是不是就想着,等我上初中的时候,还能穿着她织的毛衣?
“那姑姑给家里都织了什么?”我问。
“给你爸织了件深蓝色的,说是衬他气质。给我织了件米白色的,说冬天穿着喜庆。还给你爷爷奶奶各织了一件。”妈妈顿了顿,“就是你这件织得最用心,连名字都绣上了。”
我又看了看袖口的“雨薇”二字,针脚很细,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为啥要绣名字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姑姑走的时候,就把毛衣给了我,说让你冬天穿。后来你穿别的多了,这件就搁在柜子里了。”妈妈说。
我仔细回忆着姑姑远嫁那天的场景。那天下着毛毛雨,姑姑穿着件鹅黄色的毛衣,是她自己织的。姑父开着小轿车来接她,那时候能开得起小轿车的没几个。姑姑上车前,把我抱起来亲了一口,说等我长大了去广东找她。
可是我一直没去过广东。姑姑这些年也很少回来,一是太远,二是她在广东也有自己的家庭了。姑姑生了个儿子,比我小十岁。听说表弟现在在深圳工作,做什么互联网工作。姑姑前两年还给我发过表弟的照片,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戴着眼镜,笑起来特别阳光。
我掏出手机,翻到姑姑的号码。这个号码存了很久,但是很少打过。姑姑的普通话说得不太好,总带着东北口音。每次过年我们视频,她都说想家,但是广东过年不放假,姑父的生意也忙。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喂,雨薇啊?”姑姑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姑姑,我在收拾老房子呢,发现了一件毛衣。”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姑姑有点哽咽的声音:“是那件粉色的吧?还在呢?”
“嗯,还在。姑姑,您为啥要在袖口绣我的名字啊?”
“那时候想着,等你长大了,万一忘了这件毛衣是谁织的,看到名字就能想起来了。”姑姑说,“没想到你一直没穿过。”
我摸着毛衣,觉得鼻子有点酸:“姑姑,我都不知道这是您织的。”
“那时候你太小了,记不住也正常。”姑姑说,“我那时候想啊,等你上初中了,这毛衣就能穿了。广东这边太热了,织毛衣的手艺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看着窗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十年了,姑姑当年织毛衣的时候,肯定想不到这件毛衣会在柜子里躺这么久。她大概以为,等我长大了,每个冬天都能穿着她织的毛衣,想起远在南方的姑姑。
“姑姑,您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呀?”我问。
“等过年吧,你表弟说要带我回去看看。”姑姑说,“你说你们那现在冷不冷?广东这边还在穿短袖呢。”
我看了看窗外的树,叶子都黄了:“冷,都穿棉袄了。”
“那你把那件毛衣翻出来看看还能不能穿。”姑姑说,“织得肯定不太好,但是都是一针一线织的。”
“姑姑,您为什么要给我织这件毛衣啊?”我突然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姑姑才说:“那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唯一一件。我想着,织件毛衣,就算我不在你身边,冬天也能给你一点温暖。”
我抱着毛衣,眼泪掉了下来。窗外的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想起姑姑临走那天,站在雨里冲我招手的样子。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件毛衣意味着什么。
那一刻,我才明白,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姑姑为什么要在清晨四点钟就起来织毛衣。可现在的我们,还能为至亲的人,付出这样的心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