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李氏与李茂贞之李一样,亦非真李,乃得唐皇室之赐,才成为当时国姓李氏。李姓,对由突厥演化而来的沙陀军阀也是一项重要的政治资源,他们经过至少九代人的努力,方有了立足中原,有了与天下英雄一争高低的本钱。
沙陀始祖拔野曾随唐太宗李世民对高丽(今朝鲜半岛)用兵,并得以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城子)之地固定居住。因北庭之地有大沙碛自然地貌,故称其部为沙陀。
自唐太宗时期至哀帝唐亡,沙陀与唐朝形成了利益共生关系,尽管这种利益联盟最后终于转成从中套 利。拔野之后,沙陀又有五世子孙效力于唐朝,相当于雇佣军。拔野后人,详尽可考者就是朱耶尽忠家族。
唐德宗李适时期(780-805年在位),吐蕃(今西藏)人攻陷唐朝北庭地区,把朱耶尽忠家族迁到甘州(今甘肃张掖)并役使其族。后来,回纥部兴起,打败了吐蕃,朱耶尽忠家族趁机东逃。
吐蕃兵追至石门(今宁夏固原),朱耶尽忠战死,其子朱耶执宜正式归化唐朝。
稍后,在盐州(今陕西定边)居住,隶属河西(治凉州,今甘肃武威)节度使范希朝管辖,希朝徙镇太原,执宜跟从,而后就定居在定襄神武川的新城(在今大同南约一百华里处)。至此,内迁的沙陀部已有骑兵上万人,由于这支部队骁勇又善马上射箭,人皆称之为“沙陀军”。
朱耶执宜的儿子朱耶赤心凭借一支优秀的骑兵部队及本人精湛的指挥艺术,为唐朝效力,被提升为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事在唐懿宗咸通十年(869)。该年,还有一个影响沙陀日后命运的大事,即皇帝李漼赐其姓李,名国昌。
有了国姓,再加上手下的强大军队,李国昌开始展示自己的雄心。咸通十三年,皇帝升迁他为云州刺史兼大同防御史之职,他装病,称言无法上任。
皇帝的本意很明显,让他从地处边防的振武军往内地移动,免其造成重大边患。李国昌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他下定决心要占住这块进有据、退可守的宝地。
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更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十三岁时与达靼善射者叫板,一箭射下两只飞鹰,名声立振;十五岁时就在其父军中立过军功,人送外号“飞虎子”。他的另一个外号叫“独眼龙”,是因“一目眇”而得。
据薛史记载,李克用出生时,出了异象。她母亲怀了他十三个月还不生,就求人到内地的雁门买催生药,买药的仆人遇上一位会巫术的医生。医生说:“不用药,你回去集合族人在孕妇居所周围带兵马、敲战鼓,跑三圈就是了。”依言而行,李克用出生。突然间,“虹光烛室,白气充庭,井水暴涨”。再后来,这李克用还有了与神人交谈的功夫并能“隐然出于壁间”。
有此奇能,他更自负,遂萌生夺取天下的雄心。
李克用在奋斗的道路上并非一帆风顺,而造就大业的关键因素是他能在困境中再起。
广明元年(880),李克用受唐将之迫,逃入鞑靼部,暂时栖身。鞑靼部疑其侵夺,备加提防。李克用也不辩白,只是时不时就把鞑靼部中有影响的人物请去打猎,在打猎中显示自己高超的射术。由此,当地人害怕了他。
有武力威慑,还得有相应的解释工作。在宴请鞑靼首领的宴会上,酒喝到了兴头上,他说:“我们父子遭贼臣诬陷,报国无门。听说现在黄巢已经兵进江淮之间,必为中原之大患。或许有一天,天子赦免我沙陀部,诏我们去讨黄巢。那时,在下就与你们发兵南下,一定天下。这才是我的志向。人生能有多长光景,怎么能终老于沙漠里。诸位首领,让我们一起奋斗吧!”
李克用发表了极为简短的演讲之后,鞑靼部“知无留意,皆释然无间”。一切皆如所料,黄巢兵进潼关,攻破长安。唐僖宗派出的收军使陈景思到了代北地区,联系上了沙陀部队。
第一个与唐军建立讨伐黄巢之合作关系的不是李克用,而是其叔父李友金。
李友金才略不济,没法控制新召集的少数民族军人,就向陈景思提建议:“兴大兵,成大事,当用有名望的人率领众人。我哥李国昌及其儿克用,去年获罪于国家,现在暂栖于达靼,其父子才略,朝廷深知,不如将军您请皇上下诏,免其罪,用其才。假如此父子有一人到代北,别说整军治伍,就是黄巢这般乱贼都不够收拾的!”
当时正值狼狈逃亡之际,僖宗也没别的选择,全应陈景思所奏,任命李克用为雁门节度使。李克用也不负众望,带了本部及鞑靼部分军队到达代北,再治代北乌合之众于一体,由雁门向南进发。事在中和元年(881)。
黄巢的第一个灾难也就来了!
李克用的威力,黄巢早有耳闻,不想与他决战,就派人“重赂及伪诏以赐”。
但李克用不吃这一套,将贿赂留下,分给诸将,将黄巢的大齐皇帝诏书投入火中,一燔而尽。
双方血战不可避免。大齐皇帝投入精兵十五万,打击只有两万核心部队的李都统(已升东北面行营都统)。双方在滑州梁田坡摆阵,经过半天交战,英武的黄巢泄了劲,只好退守华州城(今华县)。李克用步步紧逼,再于华州零口大败黄巢部将黄揆,零口一役后,李克用乘机进驻渭桥。长安已是囊中之物!
唐朝皇帝大喜,加码赏赐,除原职雁门节度使仍旧,又给了李克用检校尚书左仆射的荣衔。也就是说,以节度使身份享受宰相级待遇。
黄巢在沙陀军的沉重打击下,在长安放了一把火,一 走了之。
中和三年(883)四月,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一支锐不可挡的少数民族军队进了长安。
七月,在唐王朝的一大堆荣衔中,李克用实在地拥有了河东节度使的职务。河东节度,治在太原,其位置之重要可要略而论:南望长安与洛汴,北接鞑靼,西及沙陀来唐旧路,东窥燕蓟腹地;得太原,不一定得天下,但失太原肯定失天下。所以,石晋兴起亦自太原;所以,赵宋建国后,要把太原作为最后一个目标来攻取。
从此,沙陀李氏成了时代霸主中不可小觑的力量。这一年,李克用才二十八岁。
虽然在以后与朱梁较劲的岁月里,朱温占了上风,当了皇帝,可是朱梁最终还是亡在了沙陀李氏手中。
923年,在李克用死了十五年之后,他儿子李存勖登基称帝,同年兵进汴京,取朱梁而代之。然而,李存勖也可以说是集成败于一身的南朝梁武帝式的人物,亦为历史所罕见。
李存勖幼年即生活在父亲的军中,屡经战事,至十一岁进见唐昭宗,昭宗见其相貌奇特,赏以珍贵杯盘,并抚摸其后背说:“这孩子相貌不凡,后当富贵。孩子啊,别忘了忠孝于李氏家族呀!”这当中显然含有重大寄托,即朱耶氏得赐李姓,当为皇室之一支。
唐昭宗的这个寄托,似乎也得到了实现,朱梁建号时,李存勖仍用李唐年号。不过,从本质上来讲,续用年号也是拉大旗作虎皮的行为,本身非为恢复唐室,只是为割据一方找理由而已。
在李存勖二十四岁时,其父李克用辞世,他正式接替晋王之位。
李存勖继位之后,最重要的问题不是领军作战,他少年即在军中更兼战略眼光不凡。他碰到的第一个大问题是如何解决军事强人季父李克宁争权之欲。
起初,叔侄二人面子上的事情还算过得去。李存勖对克宁说:“儿年幼稚,未通庶政,虽承遗命,恐未能弹压。季父勋德俱高,众情推伏,且请制置军府,俟儿有立,听季父处分。”
身为叔父的李克宁也大受感动,回谢曰:“亡兄遗命,属在我儿,孰敢异议。”所谓亡兄遗命,也是个埋下冲突的伏笔。
唐天祐五年(908)春天,李克用将辞人世时,专召监军张承业与大将吴珙当面托付大事,指着存勖说:“吾常爱此子志气远大,可付后事,唯卿等所教。”这样的做法古已有之,只是面临巨大权力传承,亲情必然疏淡。
李克用不想传位于军权在握的弟弟李克宁,更没召他来参与临终托孤的大事。无形之中,为日后的叔侄冲突埋下了伏笔。更兼叔侄二人背后各有利益集团欲从中谋得拥立之功,矛盾公开化是迟早之事。
不过,在这场长辈败北的冲突中,存勖的表面谦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这种谦让也是他高度汉化的结果,即由于他对汉家历史的了解,而有了权争的知识积累。
李克宁潜在野心的诱发,除了背后的利益集团施压外,还有两个原因:
一是,哥哥李克用时代为笼络人心养了一批阵前效力的义儿,这帮人不服年轻的存勖;
二是,自己的老婆也有权欲,常用言词刺激他。
经过再三权衡,克宁决定向侄子发难。第一步是擅杀站队李存勖的大将李存质,并要云州重镇的节度使职务,同时还要割蔚、朔、应三州为属郡。对于杀将之事,李存勖不予过问,对请镇割地的要求,又出乎意料地满足了李克宁。
李克宁的第二步是,计划等侄子的王驾经过本府门口时,出兵劫持,或囚或杀,宣称代为晋王。
这第二步事关重大,有告密者告知了李存勖,李存勖反说:“我叔虽然不近人情,但我认为亲骨肉不能自相残杀。我躲着他就是了!”其实,如此之为的本意不过是激化矛盾,让部下下定收拾李克宁的决心。正如他当年对他父亲分析朱梁时的话那样: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
负有托孤责任的张承业苦谏,李存勖顺势同意将内情与吴珙、李存璋、李存敬、朱守殷等重臣通报,秘密处决令也就自然形成,“伏甲以诛克宁,遂靖其难”。
此后,经过十五年与朱梁的拉锯战,李存勖终于把朱梁打翻在地,把自己的帝业稳稳建立在朱梁的废墟之上。即便在当时世人看来,沙陀李氏统治中原也已是大势所趋。
李存勖仍续用的李唐年号天祐十七年(920)时,就有幽州之民从田中得金印,印文曰“关中之宝”。这是此前的幽州割据者刘仁恭父子遗物,还是幽州人士伪造,无从得知,但这代表了民众的一种政治倾向。
整过了一年,又有魏州僧人传真和尚称言获得了传国宝,上献于暂时驻军魏州的存勖,印文曰“受命于天,子孙宝之”。这印是捡到的真品还是伪造的赝品,亦无人考证,但从和尚的名字来看,多少也有“天意”的成分。“传真”和尚献了真宝嘛!
不过,在李存勖苦苦奋斗之后,却为李克用的另一个养子嗣源开辟了登上帝位的道路,仅仅三年的时间,一位从没想过皇位的人,被拥上了皇位。
比李存勖大十九岁的李嗣源,沙陀原名邈吉烈,因与李克用的养父子关系而有了汉名,有了当时人皆称羡的国姓。李嗣源的不得已而谋反篡位,完全是由于作为皇帝的庄宗李存勖的重大失误导致的。有了天下之后,李存勖忘了浴血奋战之苦,纵情享乐,重用伶官、宦官,又刻意赋敛,导致民怨渐起。更兼水灾严重,户口流亡,军粮供应不济。夺取天下,是李存勖的长项;治理天下,他则措置无序,原来努力保持的贵族军事集团的团结也变成了相互猜忌,甚至残杀。
李存勖猜忌李嗣源,认为嗣源可能是第二个李克宁;他借故杀了名将郭崇韬[注14],使众将心怀惊怵。
在唐庄宗失政之际,首都洛阳一片谣言,百姓皆谓天下又将逢乱。在这样的混乱中,李嗣源以太尉兼蕃汉内外马步军总管的身份,从所镇的汴城到洛阳觐见皇帝。
时为庄宗同光二年(924)十二月。负责监督李嗣源起居的重臣朱守殷,由于郭崇韬的无辜被诛,向被监视者嗣源表白了心迹:“德业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公可谓震主矣,宜自图之,无由祸会。”
面对老相识的心迹表白和泄露国家绝对机密的冒险,李嗣源坦然面对:“吾心不负天地,福祸之来,吾无所避,付之于天,卿勿多谈。”这位忠心耿耿的文盲将领,就是如此对待潜伏的危机。可以说,比熟读汉籍经典的存勖心胸开阔多了。
然而,军阀之间的飘忽不定的关系,背后有着巨大的利益驱动力,远胜于君臣之间的传统道德约束力。
为李嗣源首先挑战这个约束力的人,是赵在礼,然而赵在礼也是被迫造反的。而赵在礼之被迫由俾将而成为主帅的造反,完全是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军士皇甫晖玩呼卢赌输了钱。
至于皇甫晖因赌而反,也不是单纯原因,另一个重大诱因是传言首都发生政变,即有人“已行篡弑,帝已宴驾”。王朝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不确定性极大的偶然事件。
同光四年(926)二月,征战而还、暂屯贝州(属魏博,治今河北清河)的魏博镇军队,其士兵大多超期服役,希望尽早还家,皇甫晖借此机会发动叛乱。他率一伙同党闯进都将杨仁晸的办公室,要求杨仁晸带头造反,杨仁晸不从,被一刀削了首级。又推一名低级军官(小校)为首,小校不从,也被砍了脑袋。一伙人提着二人的脑袋去找俾将赵在礼。
赵在礼慌忙穿衣,连衣带也未系——相当于现在穿肥裤而没系腰带一样(提着裤子),试图越墙逃跑,可惜跑得慢了一点,被皇甫晖等人抓住了脚丫子。一伙子士兵用刀剑围住赵在礼,并说:“不从我者如此首。”
无可奈何,反了吧。
后唐庄宗初派元行钦去讨伐已占据邺都的叛军,元行钦不胜,再派蕃汉军总管李嗣源率首都卫戍部队去顶替元行钦。兵至邺都城下,赵在礼畏惧,并以劳军的形式表示谢罪。
李嗣源立功心切,留下了慰问品,分发士兵,仍计划隔天攻城。就在攻城的前夜,军营里出现了皇甫晖式的低级造反者,叛乱小集团以军士张破败为首,逼李嗣源称帝,原因是有传言说邺乱定后活埋平叛军队。岂有此理?
叛乱平定反而活埋平叛军队,于常理不通,但那就是没常理的时代。不如是,谁能想到郭崇韬父子被杀呢?起初,李嗣源坚决不从。一伙子人再如皇甫晖等人劫赵在礼那样,刀剑围住主将。部将安重诲、霍彦威亦被围在小圈内,霍彦威踢了踢李嗣源,暗示他暂时勉从。用脚投票者给了用刀投票者以机会。
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李嗣源还想向后唐庄宗辩白,以便维护沙陀李氏的根本利益。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皇帝的——卫队里发生了叛乱。与上两次叛乱由皇甫晖、张破败那样的军士发动有所不同,这次是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本伶人,艺名门高)。
当时,后唐庄宗正在宫中用早餐,一闻兵变,便率诸王与近卫禁兵投入战斗。在短兵相接的搏斗中,后唐庄宗临时凑起的小股部队杀了叛军数百人,也算战绩不错。
乱箭,如飞蝗般的乱箭,正式地改写了王朝的历史。薛史在详记了战斗经过后,简短地描述说:“俄而帝为流矢所中,亭午,崩于绛霄殿之庑下,时年四十三。”
实际上根据此前的种种变乱,后唐庄宗似乎预测到了这个结局。当他听闻嗣源被迫变乱的消息后,率军平叛。一路上,先头部队将领姚彦温在中牟叛归李嗣源;接着,有数万石积粟的王村寨(要塞)守将潘环也叛归李嗣源,军兵也大量开小差,大有分崩离析之势。这仗没法打了,回师为好。
回军路上,停在一片荒坟处与诸将一起用餐,逢上有老百姓进献野鸡以助皇帝膳食。后唐庄宗似有所思地问村夫此为何地,村夫说:“这个地方叫愁台,老辈子流传下来的,都这 么叫。”
不幸的名字与不幸的部队巧合了,“这饭我不吃了,酒不喝了!”他受汉文化影响之深,迷信天命。再点检军队,二万五千人已跑了一万多。像一只肚子被咬烂的咸鱼那样,这支没经过任何战斗的残军慢慢往洛阳爬行。
路上,后唐庄宗对败军之将(也是亲信)元行钦说:“我曾与你共急难、同富贵,现在逢乱,你竟默然无语,我很失望。”
元行钦等人受此激发,表示要抵抗到底,称曰:“臣本小人,蒙陛下抚养,位极将相,危难之时,不能立功报国,虽死无以塞责,乞申后效,以报国恩。”于是,百十号人学东汉末的曹操割发代首,以示决心。
这是一次不祥的举动。正像愁台的比喻的巧合一样,不到一个月后,集成败于一身的庄宗死在了郭从谦的乱箭之下。
郭从谦没砍死尸上的脑袋,而是把死皇帝扔进了熊熊 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