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末的大混乱中,能与朱温抗衡到底并终能见到朱氏亡国丧权的同龄人,唯有李茂贞一个而已。虽然,李茂贞问鼎之志未如朱温本人及李克用的后代那样地实现,毕竟他也是唐末大混乱及接下来五代枭雄泛起大潮中的三个头面人物之一。
朱温、李茂贞、李克用就像锤子、剪子、布一样连成了互克互制的链条。如果非要比以文学意义,那就是个微型的三国演义版本。当然,在这个“新三国”中谁也不想当刘备与孙权,而是一心当曹操。
当“新曹操”的重要标志就是挟持弱势皇帝。在此点上,他李茂贞只能是短暂地过了一把瘾,终不如朱温那样成功。在“新三国”巨头中,他最长寿,活了六十九岁,比朱温小四岁而比朱温多活了十二年;比之于李克用,他更算长寿,两人同岁,他竟比李克用多活了十六年,直到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称帝的第二年才死。
虽然唐代劫持皇帝的事变不起自他李茂贞,而实际起自田令孜,但在“新三国”中,他却是第一份儿;因为这第一份儿,才给了朱温效法的理由。
至于李茂贞的出身也无以详考,大体上是个中下层社会人士而没有什么显赫的家系背景。他本姓宋,名文通,深州博野(今河北蠡县)人,生于唐宣宗大中十年(856)。到了二十来岁时,就成了博野军的一名士兵,后来逐步混到队长的职务。
时值黄巢进攻长安,博野军在凤翔承担防御任务,朝廷委派的要员郑畋派小军官宋文通迎击黄巢大将尚让,宋文通一战而胜,取得龙尾坡大捷,使衰败中的唐军士气大见回升。
因为此役之功,小军官宋文通被提拔为神策军指挥使,从低级军官到皇室警卫将领,不啻一步登天。
在他三十一岁那年(唐僖宗光启二年,886),参加军阀混战的朱玫借机造反,强迫唐肃宗的玄孙襄王李煴称帝,并在长安正式办公。此时,唐僖宗因李克用大军所逼,逃亡西奔之路上,先是在凤翔歇脚,又奔宝鸡,在宝鸡再入大散关,而后落脚在兴元府。
在整个逃亡过程中,宋文通紧紧维护皇帝,使其不出半点差池。皇帝也是投桃报李,赐宋文通姓名与字,进入国姓李氏序列,名茂贞,僖宗还亲自给他选了字,名曰:“正臣”。这可比四年前的朱温被赐名全忠风光多了。如果说朱温得了一斗政治黄金,那他宋文通就得了三斗。
七月,朱玫派出部将王行瑜进攻兴州(今陕西略阳县),流亡政府大为震惊。因为兴州在长安西南、兴元府西北,是首都地区与汉中地区的战略要塞。兴州一丢,兴元不保。唐僖宗下诏,令时任神策都将的李茂贞北上抵抗。结果虽未大获全胜,总算击溃了王行瑜的攻势。
王行瑜也非等闲之辈,见攻掳皇帝的战略已败且士气低落,便生出杀朱玫、迎僖宗的计策来。他的策反言语很朴实,说道:“如今,我们劳而无功,不如齐心协力杀了朱玫,平定京城,迎皇帝还驾。我弄个节度使干干,你们也跟着沾光。”
十二月,王行瑜部队返回长安,杀了朱玫,把假皇帝李煴也给吓跑了。假皇帝一班人逃到河中王重蓉那里,也落了个被削首级,头传长安的结果。
王行瑜的节度使之职到手了,宋文通也因抗击王部功居首位,被任命为代理武定军节度使。
由皇帝的卫将变成独镇一方的藩镇节度使,是李茂贞又一次人生经历的光荣飞跃。他决心依托皇家李氏资源及手中的军权干一番大事业。
不久,他又由武定军代理节度使,转正为凤翔节度使,并得封陇西郡王。从此,凤翔就成了他对抗群雄、要挟朝廷的根据地和巨额政治资本。从僖宗光启三年(887)稳占凤翔到昭宗大顺二年(891)的四五年间,李茂贞付出了多少辛苦经营凤翔,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唐大顺二年的一次因于别人的叛乱,这位“正臣”终于显出了不正的嘴脸。
该年观军容使杨复恭避罪逃出朝廷,与其养子杨守亮占据兴元而叛。
李茂贞与王行瑜奉诏讨伐,一战而平。占据住叛军留下来的重要地盘,他不想交出,而是向皇帝请求让自己的养子李继徽为留后,如此,唐昭宗以宰相徐彦若出镇兴元府的计划落空,只好让步,由李继徽实控此重要战略区域。得此好处,李茂贞更变本加厉,薛居正在《旧五代史》中说“自是茂贞恃勋恣横,擅兵窥伺,颇干朝政,始萌问鼎之志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小人得志不光表现在做派上,还表现在欲望膨胀上。稍后,李茂贞用武力驱逐了泾原节度使张球、洋州节度使杨守忠、凤州刺史满存,并以自己的子弟占据空位。朝廷制不了,只有追加承认的份儿!
外占地盘,还得远控朝堂。敢有哪个大臣上奏他的过失,李茂贞就反咬一口且在奏章中对皇帝用词不逊。李茂贞的势力大到没人能控制,时在乱世,想活命的或混得好一点的朝廷官员,都与李茂贞保持一致,其政治后果是“遂成朋党,朝政于是隳焉”。
年轻的唐昭宗刚刚上任,就碰上这么难缠的权臣,实在是压不住火。乾宁元年(894),诏命宰相杜让能调集军队讨伐李茂贞。李茂贞率虎狼之师迎击,致使临时拼凑的中央军还没到达凤翔镇辖内就一战而溃,李茂贞部队从长安西边汹涌而来,兵据渭水上的中渭桥、东渭桥以及灞水上灞桥,等于在首都长安北面罩上一个铁帽子。整个京城一片混乱。
当初杜让能出征时,市民们还到承天门集会,要求政府罢兵并用石头瓦块投击宰相的轿子,打得宰相慌忙逃走,以至于把相印都丢了。而眼下,谁也再没心思抗议了,争相出逃,可谓是“昔日皇上逃,今日百姓跑”。
在李茂贞的军事压力下,唐昭宗放下些身段,杀了中尉(也称枢密)西门重遂与李周潼。以杀无罪之人,塞用兵之责,也算给足了面子。
但李茂贞还是不依不饶,声言一定杀宰相杜让能。当初杜让能就反对用兵,是昭宗逼他挂帅的。到这里,老杜也想开了,诚恳地对青年皇帝说:“虽然先前我曾竭力反对用兵,但事到今天只有杀我,才能以解国难。”
唐昭宗被老臣感动得痛哭流涕,给了老杜一个政治处分,并赐死。
老天可怜见,连杀无罪之人,这个皇帝还怎么当下 去?!
三颗人头换来了暂时的安宁,李茂贞率兵回凤翔镇,但他人还在,心不死,总在等待时机。天下越乱,时机越多。第二年即昭宗乾宁二年(895),河中镇发生了内乱,各地军阀趁机介入王重荣家族的权争中去。李克用说(荣弟盈死)王珂当立,李茂贞、韩建与王行瑜说王珙继承节度使之位合法。唐昭宗这时还有些英气,干脆否决了李茂贞的意见。李茂贞趁机再次兵威京师,名义上叫“称兵入觐”即带着大军来朝见皇上,实际上是打算将昭宗废掉,另请高明。
多亏李克用及时出兵,威慑李茂贞,才使废立之事化为泡影。但他李茂贞不做亏本的买卖,杀了韦昭度与李溪二相,留下养子李继鹏“以兵二千宿卫”,自己才有条不紊地率军回镇。留下两千兵给皇帝当警卫,这招儿也够狠,等于把青年皇帝给软禁起来。
等到李克用部队到达河中镇后,李继鹏与王行瑜的弟弟行实劫持了唐昭宗出奔终南山(长安南)。
河中府在潼关西北不到一百里处,骑兵部队一个时辰可到。兵进潼关再西击西安,也就一天的工夫可到城下。所以,李继鹏来不及请示李茂贞,就选择了往西的逃跑方向。
李茂贞一见皇帝离了首都,大为高兴,他又玩了一招深沉的阴谋,把养子李继鹏给杀了,说他惊吓了皇上,并以李继鹏的人头作筹码向青年皇帝请罪。青年皇帝一惊一吓,一悲一喜,哪受得了这一套。心就软了下来,下令李克用罢兵回镇。
当然,青年皇帝还有一个比较懒惰的打算,他认为李茂贞的凤翔镇,离长安比较近,兵马招呼有一天足能到位;而李克用兵在太原,在长安以北偏东的地方,千里开外,好调不好用。
罢兵归镇之际,李克用长叹一声:“唐不诛李茂贞,忧未已也!”与那句出自春秋时代的“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含义相同,可见沙陀族人李克用的汉学修养之深。
李茂贞自此以后,等于牢牢地控制住了皇帝,时不时生个变故要挟皇帝,一直混到以军职带尚书令(宰相之一)的行政职务,并加封为歧王。既然能够干预朝政,那就得建立自己的力量体系。他的合作者是宦官韩全晦,全晦依赖茂贞实力,茂贞借助全晦的内部信息,形成一个势力。并且,李茂贞将儿子李继筠放在宫中,形同此前养子继鹏对皇帝的“宿卫”之举,以行监督之实。
李茂贞拨打如意的政治算盘的声音,引起了另一位实力人物朱温的不快。于是朱温与早有联络的宰相崔胤建立合作关系,冀图一举剪除宦官。
行将就木的唐王朝再一次迎来政治闹剧高峰。一方是“军阀加宦官”,一方是“军阀加文官”,势如水火,已经大白。崔宰相于天复元年(901)以政府公文形式召梁兵自汴向西,进长安剿灭日益骄横的宦官集团。
朱温部队日夜兼程,很快来到同州(今陕西大荔,在长安西北约250华里处),再有一天,兵围长安,不成问题。韩全晦惊慌之中与李继筠商议,劫持昭宗离开长安,奔凤翔而去。朱温军队随后追到,把李茂贞的凤翔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茂贞凭借城固地险,拼力死守,坚持了一年多。打了几次小规模的反击战后,李茂贞见无取胜的可能,干脆坚闭不出。但是,不出战,就没打破被动局面的可能,就没有补充给养的希望。从冬天到春天,固守期内,城中的柴禾与粮食都用尽了,又加上天下大雪,城里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平民死去。一斗米可值到七千钱,人粪也变成了柴禾。
没有粒米的人家,大人开始吃自己的孩子,邻居饿极并来抢肉,户主则怒目相视:“这是我儿子的肉,你怎么来抢吃?”人已经变成了比豺狼更凶的野兽,两足的野兽。
一斤人肉的价值已经达到一百钱,欧史说:“父甘食其子,而人肉贱于狗。”
平民如此之惨淡,被劫来的皇帝也不好过,皇帝自己弄了一爿小磨,弄点昂贵的粮食自己吃,至于后宫与诸王及有关侍卫、勤杂人员,每天都会有三四个饿死。
城里的百姓实在顶不住了,哀求李茂贞放他们出城,找条活路。
李茂贞也憋急了眼,硬着头皮找皇帝,请以交出皇帝为谈判条件,与朱温进行和谈。皇帝挨饿,也没了尊严,几近哀求地对茂贞说:“我与六宫诸人,一天三顿都吃粥,这肚里的食儿顶不过夜呀!我怎么会反对你与朱温和解呢?”
天复三年(903)春正月,李茂贞出卖了合作者韩全晦,砍下韩宦官及其他宦官共二十颗人头交给了朱温。
这次砍自己人的头与上次砍养子李继鹏的头大不一样。上一次玩得是诈术,这一次练得是实在活儿,不然,砍多达二十颗的人头干什么呢?
李茂贞无可奈何地把皇帝交给了朱温,李唐的倒计时也正式开始了。朱温把首都迁往东都(洛阳),将唐朝政治中心大往东移,最后开启了五代以汴京为主的治局。
李茂贞断送了唐王朝的命运,也等于把自己称帝的希望彻底打消了。然而,在朱梁建号之后,他还是过起了假天子的生活。自己虽不称帝,只称歧王,但是妻子的名号却是皇后。怪也不怪?
作为人间之屑的军阀,他也不是一无是处,或真心实意地行些善事或夹杂些诈术,局外人就不太清楚了。
有一次,人们说部将符道昭要造反,李茂贞不相信,径自到符家,吃喝之后,将卫兵全部撤去,在符家呼呼大睡起来。事实证明符道昭无反心,他李茂贞也不会因传言而误抓一个人。
另一次则是他的榷油之令的故事。所谓榷油,就是所有油类由政府(他的歧王府)专买专卖,不许民间经营。为了达到令行禁止的效果,他不允许松枝(可代灯照明)进城。有个伶人讥笑他说:“臣请示一并把月光也禁了。”
李茂贞知道这是讽刺他,一笑了之。
把唐王朝送入倒计时程度的李茂贞本人得以善终也算个奇迹,但这更来源于他的政治智慧——几经挫败后他变得圆滑了。朱梁将全国政治中心东移,长安的西边地域便不再重要,战乱概率大降,茂贞转变政策,发展经济,以使这个第一假李(真宋)家族得以维持割据。
在看完朱梁政治最后一幕以后,李茂贞对沙陀李氏采取了明智的妥协态度,不再充大辈——由叔父变成了臣子,欧史曰:“庄宗已破梁,茂贞称歧王,上笺以季父行自处。及闻入洛,乃上表称臣,遗其子从严奉朝。”
李存勖也是聪明人,自知兵力不足以剿灭茂贞,也就顺水推舟:“以其耆老,甚尊之,改封秦王、诏书不名。”
李茂贞的儿辈与孙辈也算混得不错。长子从晒,一如他爹看到了朱梁完蛋那样,看完了沙陀李氏政治的落幕表演。在石敬瑭以晋帝称号时,得封“双王”即歧王、秦王二号。
李从严的儿子李永吉已经无心经营祖父事业,走出凤翔到外面当官去了,“历数镇行军司马”。
李从严没有其父的刻毒,却承袭了其父的放旷,或日抽去了其父豁达背后的狡诈,专以诚恳对人,尤其对辖境内的人,达到了“无贤不肖皆尽其敬”的境界。他父亲在外地有地产“田千顷、竹千亩”,为了不扰民,李从严下令不得重整旧业,任百姓使用自便。
老百姓自然欢欣,就给晋帝写表,要求继续假李真宋的高度自治。
不过,从晒性格中的流氓性遗传仍然很重,几乎不分场合地开玩笑。有一年,李从严过生日,各地藩镇将领派专使祝贺。其中魏博镇使者“少年如妇人美”,而秦州使者“矬陋且多髯”。两人相邻而坐。李从严说:“二位使者一俊一丑,何不互相开开玩笑,烘托宴会气氛?”
魏博使者年少气盛,站起来说:“今日与水草大王接席而坐,真是不幸!”所谓水草,是指秦使胡须多且杂,比若水草;言之为“大王”,有山野之寇的指谓。
秦使更坏,不急不慢,起来说:“我不敢担水草大王的称号,但我儿子却如魏使这样,貌美如玉,是不是我儿子与魏使系出一母呢?”这个低俗的玩笑大概有两层含义,一是魏使可能是“水草大王”之妻在嫁他以前生的;二是“水草大王”本身就是魏使亲儿子。
一场礼仪性的宴会,变成了一群人间之屑的狂欢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