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秋天,我出生在顺河镇。大姑说,那年的红高粱长得特别好,和我娘一样红扑扑的。生我那天,大姑正在给人家做衣裳,听说我娘要生了,她撂下针线就往我家跑,一路上连棉布都没顾上收。
大姑一辈子没结婚,在我们镇上开了一间裁缝铺子。铺子不大,门面上挂着块褪了色的蓝布帘子,上头绣着“月香裁缝店”四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我七岁时用白线给绣上去的,那时候我总爱往大姑铺子里钻,看她给人家做衣裳。
大姑的手艺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好。她个子不高,瘦瘦的,梳着一条齐耳的短发,总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袄。冬天里,她会往袖子上套一截黑布套袖,免得衣服磨破了。大姑说,这是当年跟老裁缝学来的规矩。
“小艾啊,你瞧这布料多好。”大姑总是这样跟我说,“摸摸看,多软和。”她把布料在灯下晃一晃,那光泽就像流水一样漾开去。我那时不懂事,只觉得好看,却不知道一匹好布料要多少钱。
记得我上初中那年,镇上流行做旗袍。那时候电视里放《似水年华》,大姑的生意特别好。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到晚上眼睛都花了还在做。我放学路过她铺子,常常看见她在煤油灯下穿针引线。
“大姑,你歇会儿吧。”我会这么劝她。
“不急,不急,让大姑再绱个活儿。”她笑着说,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先回去,明儿个放学来大姑这,给你做件新褂子。”
那时候,谁家要是请了大姑做衣裳,那可是一件体面事。大姑的手艺好,眼光准,一看就知道一个人适合什么样式。镇上的姑娘要是要嫁人了,都爱找大姑做嫁衣。
大姑不光手艺好,心也细。她记得每个主顾的尺寸,连小孩子长个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瞧小艾,去年这个时候还差两寸呢。”她会这么说,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数字。
我爹说,大姑年轻时候有好几门亲事,都是镇上数得着的人家。可她都没答应,为的是照顾瘫痪在床的爷爷。那时候我爹刚参加工作,家里就指望大姑的针线活养活一大家子。
“你大姑啊,是个实诚人。”我娘常这么说,“要不是她,你爹也上不了学,我们家也不会有今天。”
我订婚那天,大姑把我叫到她屋里。她的眼睛这些年越发不好了,戴着老花镜还得眯着眼看东西。我看见她颤巍巍地从老樟木箱底掏出一匹大红绸缎,那颜色像极了秋天的晚霞。
“这是。。。”我刚要问。
“这是当年朱家送来的聘礼。”大姑抚摸着那块绸缎,“那时候啊,镇上就数这家的绸缎铺子。这料子搁了快四十年了,还是这么亮堂。”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那个朱家,是镇上最大的绸缎庄。老一辈人都知道,当年朱家少东家看上了我大姑,非要娶她不可。可那时候爷爷刚瘫痪,我爹还在上学,大姑硬是把这门亲事给推了。
“大姑。。。”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傻孩子,大姑一直想给你做件像样的嫁衣。”她擦了擦眼角,“就是这眼睛不中用了,连针都穿不好了。”
我握住大姑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老茧。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她用青春换来的印记。
“大姑,您教我做吧。”我突然说。
就这样,在我结婚前的三个月里,我每天下班都往大姑铺子里跑。大姑的眼睛是不中用了,可是她的手还记得每一针每一线该怎么走。她手把手教我认布料,教我打版,教我缝制。
“这活儿可不能马虎。”大姑常说,“一件好衣裳,要用心才成。”
我这才知道,做一件旗袍要这么多讲究。量身时要准确到分毁,打版要把身形的起伏都算进去,缝制更是要一丝不苟。大姑教我时,总是把每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你瞧这盘扣,要打得紧些,不然容易松了。”她用布条给我示范,“这开衩呢,要留出活动的地方,太紧了不好看,太松了又不够精神。”
有时候我会偷偷看大姑。她虽然眼睛看不清了,但说起这些门道来,眼里还是有光的。那些年轻时的记忆,那些未曾实现的梦想,都藏在她的针线里。
终于,在婚礼前一周,我的嫁衣做好了。那是一件改良式的旗袍,大红的绸缎上绣着细密的暗纹,袖口和领子上缀着一圈精致的盘扣。
我穿上嫁衣站在镜子前,大姑在后面帮我整理裙摆。镜子里的我,像极了年轻时的大姑。那个曾经也有过憧憬,却把所有美好都留给别人的大姑。
“好看。”大姑说着说着就哭了,“真好看。”
我转身抱住她,闻到她身上永远带着的樟脑味。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大姑的人生从来就不是一场遗憾。她用她的方式,把最美好的东西传承下去。
婚礼那天,大姑穿着件藏青色的褂子,坐在台下看我。我知道她其实看不太清楚台上的我,但她一直笑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后来我常想,人生有时候就像一匹布,有人裁剪出华服,有人织就寻常。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一个人的故事。那些未曾实现的梦想,是不是终究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开出最美的花?
我的嫁衣还挂在衣柜里,樟脑丸的味道混着岁月的痕迹。有时候我会打开衣柜,轻轻摸一摸那些盘扣,就像摸到了大姑温暖的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但她还是喜欢坐在铺子里,听着街上的声响。她说,只要听见缝纫机的声音,她就知道,这个镇子还是那个她熟悉的镇子。
有时候,街坊邻居还会来找大姑问问衣裳的事。她摸着布料,用她的手感受纹路,然后给出建议。那些年轻姑娘不知道,她们面前这个瘦小的老人,曾经是镇上最好的裁缝,也曾有过自己的憧憬。
我常在想,如果当年大姑嫁给了朱家,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但每次这么想,我又觉得,也许正是因为她选择了这样的人生,才让更多的美好有机会发生。
前些日子,我怀孕了。大姑知道后,摸着我的肚子笑了好久。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她要给孩子做个小棉袄。我看着她颤巍巍的手,知道这可能实现不了了,但我没说破。
昨天,我整理衣柜的时候,发现大姑的那本老账本还在。翻开来,里面除了那些尺寸数字,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年轻时的大姑,穿着件水红色的旗袍,站在她铺子门口。她的眼睛很亮,嘴角带着笑,像极了我穿上嫁衣的样子。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65年春天,月香。字迹有些模糊了,但我还是认出那是大姑的笔迹。那一年,大姑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现在,每当我路过大姑的铺子,总会驻足片刻。蓝布帘子还在,只是更旧了些。帘子上我绣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依然清晰。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一块布帘,那是大姑的一生,也是我们这个小镇的记忆。
有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大姑的宿命是她的针线,是她照亮别人的一生。可是,当我们追求个人幸福的时候,是否也在消耗着上一代人的遗憾与牺牲?那些未曾实现的梦想,是否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