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讲了十六国时期慕容鲜卑的崛起，以及第二代精英慕容翰和第三代翘楚慕容恪的故事。

今天来讲另外三位慕容鲜卑的风云人物。

三、“暗黑凤凰”——慕容冲

前燕的国之柱石、太原王慕容恪死后，朝政大权落到了司徒、上庸王慕容评手中。

慕容评在前燕的资格很老、辈分极高，他是慕容廆的儿子，慕容皝的弟弟，慕容恪的叔叔，小皇帝慕容暐的叔爷，慕容鲜卑二代目中硕果仅存的元老。

在慕容建燕、攻取河北的过程中，慕容评也曾立下汗马功劳，又协助慕容恪稳定政局、治国安民，发挥了不小的积极作用。

但轮到他掌权，就开始肆意贪污，腐化堕落，放飞自我。

而且嫉贤妒能，为了维护保守派利益，害死了一心改革的贤臣悦绾，挤走了怀才不遇的吴王慕容垂，前燕国力迅速衰弱。

与江河日下的前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欣欣向荣的前秦。

在苻坚与王猛的通力合作下，前秦上下举国一心、励精图治，国力迅速增长，并开始将矛头指向了日薄西山的前燕。

公元370年，王猛率军东出崤函，进攻前燕，理由是前燕违背了昔日诺言。

一年前，东晋大司马桓温北伐前燕，前燕连战连败，只得向前秦求援，并承诺如果击退桓温，就将洛阳割让给前秦。

前秦觉得有利可图，立即达成协议，出兵援燕抗晋。

后来前燕依靠慕容垂、慕容德兄弟的神勇表现，在枋头一战大败桓温，危机解除（详见）。

但转危为安的前燕却食言而肥，拒绝向前秦割让洛阳。

当然，击败桓温主要靠的是前燕自己的实力，前秦发挥的作用属实不大，但承诺毕竟是承诺，匹夫尚且要信守，国家怎么能出尔反尔？这就给了前秦出兵的理由。

王猛是十六国时期最杰出的人物，用“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形容再合适不过，是年正月，王猛夺取洛阳，随即攻拔荥阳虎牢关，完成了灭燕的第一步战略计划。

是年六月，王猛统领邓羌、杨安、郭庆等将，率步骑六万再攻前燕。

八月，王猛克晋阳（今山西太原），十月在潞川（今山西长治）大破慕容评统率的三十万前燕大军，随即东出滏口陉，围困邺城（今河北邯郸临漳）。

十一月，前燕皇帝慕容暐出城投降，立国三十三年的前燕灭亡。

前秦灭前燕之战过程还是挺复杂的，下次有机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这里简单一笔带过。

前燕灭亡后，数以百计的慕容皇族被迁徙到长安，其中就有本章节的男主——慕容冲。

慕容冲，小名凤凰，是前燕皇帝慕容儁最小的儿子，末代皇帝慕容暐最年幼的弟弟，时年十一岁，正在读小学五年级。

半开玩笑地说，给前秦天王苻坚当阶下囚，在当时其实是一件还不错的事情，苻坚对每个俘虏都比较礼遇，日子并不难过。

唯独慕容冲是个例外，他的遭遇非常令人同情。

史书记载，慕容冲有“龙阳之姿”。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长得很美，像战国时魏国魏安釐王的男宠龙阳君一样，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

原本慕容鲜卑就有白种人基因，被人称为“白虏”，个个修长挺拔、英俊帅气，而慕容冲更是“艳冠群芳”，是慕容家族中最漂亮的“小正太”。

这可就倒了血霉了。

苻坚其人，仁义礼智信五德俱全，历代大儒都对他赞不绝口，评价极高，唯独在性取向上很有问题，是个“水陆两用”的家伙。

当然，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种现象并不罕见，别说胡人，汉人也不少。

苻坚见到慕容冲立即惊为天人，竟将他连同他的姐姐、十四岁的清河公主一起收入了后宫。

姐弟二人在苻坚身下“婉转承欢”，那是相当的辣眼睛，此处省略五百字。

以至于当时长安儿歌都唱：“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成为长安城中一大笑谈。

但这可把丞相王猛气得吐血，强烈要求苻坚立即纠正这种自毁明君形象的无耻行为。

苻坚也觉得老脸挂不住，只得忍痛割爱，将慕容冲送出宫去当平阳（今山西临汾）太守。

但苻坚还是很思念慕容冲，又听歌谣说“凤皇凤皇，止于阿房”，于是就在阿房宫中种满梧桐，痴痴地期待着与自己的“凤凰儿”能在阿旁宫再续前缘。

但慕容家族的人，绝大部分内心是很高傲的，尤其是慕容冲作为正牌皇子、天潢贵胄，竟沦落为一介男宠，与姐姐“共事一夫”，那是何等屈辱和痛苦，内心恐怕早已因为仇恨而彻底黑化。

公元383年，也就是前燕灭亡十三年后，苻坚动员百万大军进攻东晋，结果在淝水一败涂地，凄惨无比地逃回了长安。

一时间，庞大的前秦帝国叛乱四起，遍地烽烟，几乎无人不反。

此时已经二十四岁的慕容冲自然也不例外，毅然在平阳举兵，宣布独立。

但当时像姚苌、吕光、慕容垂、乞伏国仁、拓跋珪这些后来都建国称帝的大牛人，当时也只是打算割据一方，没有谁敢公然向长安的苻坚发起挑衅，毕竟苻坚在这些人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

唯独慕容冲带着他仅有的两万乌合之众，怀着满腔仇恨向长安发起了进攻。

前秦虽败于淝水，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付一个小小的慕容冲还是不在话下。

苻坚派大将窦冲在蒲阪将慕容冲打得大败，慕容冲走投无路，只好率领八千鲜卑子弟兵投奔了亲哥哥慕容泓。

慕容泓也是慕容儁的儿子，被苻坚封在北地郡（今甘肃庆阳）当郡守，此时也已起兵造反，两兄弟合兵一处，已有了十余万人马。

苻坚又派大军攻打北地郡，慕容泓、慕容冲兄弟联手，将来犯的前秦军击败，一时声势大振。

慕容泓又派使者告诉苻坚：“我如今要复兴大燕，请陛下把家兄（前燕皇帝慕容暐）送还，我们就返回邺城。今后秦、燕两国以虎牢关为界，分治天下，永结邻好。此前我打败秦军是迫于无奈，请您见谅。”看得出慕容泓对苻坚还是很尊敬的。

苻坚听后勃然大怒，立即命令慕容暐写信劝慕容泓、慕容冲投降。

但慕容暐却秘密派使者对慕容泓说：“我如今已是笼中之鸟，没有生还的希望。而且我是大燕的罪人，不值得你们挂念。你们要努力复国，只要听到我的死讯，你就马上即皇帝位，请叔叔慕容垂做丞相，慕容冲做太宰、大司马。”

慕容暐虽然能力不太行，但骨气还是有的，生死关头并没有辱没慕容廆、慕容皝、慕容儁的在天之灵。

慕容泓接到密旨，于是自称燕王，重建燕国，史称“西燕”。

但慕容泓执法严苛，御下残暴，还没当几天燕王，就被手下将士刺杀，慕容冲被拥立为皇太弟。

慕容冲对苻坚没有丝毫客气可言，对他来说，复仇就是他人生唯一的意义，立即全军出动，进攻长安。

苻坚见慕容冲来势汹汹，也不敢大意，命儿子苻晖率军五万，抵御慕容冲。

慕容冲虽号称十万，但其实大都是前燕灭亡后被迁徙到长安的鲜卑百姓，其中不少是妇女儿童，战斗力很渣。

慕容冲知道硬拼很难取胜，就想了一出奇招。

他命妇女骑着牛，举着竹竿削成的旗帜，每个人背着一个装满土的布袋，躲在阵中。

两军交战时，慕容冲命全军击鼓呐喊，这些妇女就一齐冲出阵来，将布袋解开抛出，一时间阵前尘土飞扬，声势惊人。

冲乃令妇人乘牛为众，揭竿为旗，扬土为尘，督厉其众。晖出距战，冲扬尘鼓噪，晖师败绩。——《晋书·卷一百十四·载记第十四》

前秦军见这阵仗，军心大乱，不战自溃。慕容冲趁势进击，攻到了灞上，再次击败前秦三万守军，夺取了阿房宫。

当年长安歌谣：“凤皇凤皇，止于阿房。”如今果然应验。

只不过当看到满宫的梧桐，慕容冲想到的不是苻坚对他的“深情”，而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复仇的火焰反而燃烧得更旺。

慕容冲进至长安城下，苻坚登城眺望，看着漫山遍野的西燕大军，喃喃自语：“这些蛮夷从哪冒出来的，竟如此强盛。”

苻坚这个人很喜欢登城眺望，然后作出错误的判断。当年淝水之战前，他登寿阳眺望八公山就曾“草木皆兵”，如今还是这个德性。

随即对慕容冲大声斥责：“你们这些奴隶不好好放牧牛羊，为什么要来送死！”

慕容冲满腔怨毒地回答：“我的确是你的奴隶，那又如何？正因为吃过为奴的苦，今日才来报仇雪恨，取而代之！”

责冲曰：“尔辈群奴正可牧牛羊，何为送死！”冲曰：“奴则奴矣，既厌奴苦，复欲取尔见代。”——《晋书·卷一百十四·载记第十四》

苻坚看到慕容冲绝世容颜，心中爱恨难明，又命人送去一件慕容冲穿过的锦袍，饱含深情地说：“凤凰儿，你还记得这件锦袍吗？当年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如今变成这样？”

但对慕容冲来说，这不亚于在他心口再捅一刀，慕容冲断然回话：“我如今志在天下，哪里还记得一件锦袍？你立即将我皇兄送还，我也许会放过你，算作是我的报答吧！”

苻坚大怒，恨恨道：“我好后悔没听王猛之言，竟让这些白虏猖狂如此！”此后，慕容冲与苻坚在长安周边展开激战，双方各有胜负。

而长安城中的慕容暐此时也打算趁乱谋杀苻坚，可惜事泄被杀。消息一出，慕容冲便在阿旁宫即皇帝位，成为西燕第二代君主。

两军在长安的战事旷日持久，而且越来越残酷。

慕容冲的军事能力其实并不高明，与前秦军作战几乎屡战屡败。但慕容冲仿佛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始终死缠烂打，绝不后退，一昧靠着强烈的仇恨支撑战斗意识。

而长安城中又粮食断绝，前秦军俘虏到西燕军，甚至将他们杀而食之。

而长安周边百姓却感念苻坚的仁德，自发地向长安运输粮食，慕容冲则派兵四处堵截，将运粮的百姓全部杀死。

长安地区的百姓又自发组织起来，打算趁夜焚烧西燕军大营，结果也是倒霉，当夜风向突变，反而将百姓烧死了十之八九。

苻坚闻讯痛哭流涕说：“为了我死了这么多百姓，我怎么忍心！他们的目标是我，我还是离开吧！”就留下太子符宏，自己率数百骑兵突围逃往了五将山（今陕西宝鸡麟游县）。

可惜，苻坚逃过了“暗黑凤凰”的复仇，却落入了另一个恐怖小人的魔爪，这个人就是躲在新平郡（今陕西咸阳彬县）的后秦姚苌。

姚苌立即派兵包围五将山，捉住了旧日的主人苻坚，并将其缢杀。

苻坚大帝的是非功过不是本文重点，暂不讨论。且说慕容冲进占长安，立即纵兵大肆掳掠，死者不计其数，几乎将长安屠戮一空。

这时的慕容冲尽情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几乎想将这座带给他无尽屈辱的城市彻底毁灭。

但这样做有百害而无一利，长安周边强敌环伺，不仅有老谋深算的姚苌，还有驻守南安郡（今甘肃定西）的前秦南安王苻登。

慕容冲此时的处境也很艰难，叔叔慕容垂已经在邺城称帝，而且席卷河北，声势如日中天，自己这个皇帝如果去往邺城，该如何与慕容垂相处呢？

既然东归无路，慕容冲只能困守长安。

然而他的手下将士都来自河北，一心想回到故国，慕容冲执意不肯，就激起了将士的不满。

公元386年，慕容冲手下大将韩延率众发动叛乱，袭击慕容冲，慕容冲在乱军中被杀，时年二十七岁。

慕容冲这个人，没有很高的军政才华，论行军打仗、治理国家都很一般，按说评选鲜卑“五杰”是轮不到他的。

但他命运坎坷，小小年纪就遭受奇耻大辱，长大后矢志复仇，硬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居然将所有人都心存忌惮的前秦天王苻坚逼得山穷水尽，狼狈出逃，最后惨死，这份仇恨的力量也足以令人惊叹了。

可惜，他的复仇火焰不仅毁灭了仇人，也毁灭了自己。

其实我觉得，他的这份坚持或者说偏执的气质，似乎与金庸先生《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颇有几分神似，你说呢？

顺道交代一下西燕的后事。

韩延杀死慕容冲后，拥戴鲜卑贵族段随为燕王，但段随只是慕容鲜卑的外戚，这一大票慕容皇族哪里会答应？

很快，慕容氏的旁支宗室慕容永又杀死韩延和段随，拥戴慕容皝的孙子慕容顗为燕王，然后率领四十多万鲜卑人离开长安，向东进发。

这一路上，那真是无日不内讧，无月不政变。

先是慕容恒杀慕容顗，立慕容冲之子慕容瑶为帝。紧接着慕容永又杀慕容瑶，立慕容泓之子慕容忠为帝，但反手又将慕容忠杀死。

可即便这样，西燕这支孤魂野鬼的还是在慕容永的领导下，击败了盘踞平阳（今山西临汾）的前秦继任皇帝符丕，占据了长子（今山西长治）。

此后，慕容永以长子为国都，以区区八郡七万余户的资本，四面出击，疯狂作妖。

他西扰后秦，东抗后燕，南攻东晋，北联铁弗匈奴打压刚刚建国的北魏，可惜四面碰壁，战无不败。

当然，看看他的对手，西边是老狐狸姚苌，东边是不败战神慕容垂，南边是猛男刘牢之和天下强兵北府军，北边是初生牛犊拓跋珪，一个软柿子都没有。

其实，此时的慕容永手中集中了前燕灭亡时被迁到长安的大部分宗室子弟，如果带着这些人投奔慕容垂，那将是何等大功？

可权力的欲望蒙蔽了慕容永的理智，他秉承慕容家族一贯的“内斗至死”的光荣传统，干了一件极为疯狂的事——杀光了慕容儁与慕容垂的子孙，也即是前燕和后燕的直系宗室。

前燕早已灭亡，当然没问题，可是后燕此时正处于全盛时期，于是，西燕的末日来临。

公元394年，后燕皇帝慕容垂御驾亲征，穿越滏口陉，西出太行山，在台壁（今山西长治黎城）雷霆一击，全歼西燕五万大军。

随即攻克长子，俘斩慕容永，西燕灭亡。

由于时间短、地盘小，西燕没有被纳入十六国行列，在历史上知名度也极低。

但正是慕容冲的矢志复仇，攻占了前秦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长安，逼走同时也等于逼死了苻坚，使前秦彻底土崩瓦解。

从这个角度讲，西燕这个“小不点”的历史意义也不算小了。

四、战神传说——慕容垂

慕容垂是前燕文明帝慕容皝之子，景昭帝慕容㒞的弟弟，西燕慕容泓、慕容冲兄弟的叔叔，南燕献武帝慕容德的哥哥，而北燕惠懿帝慕容云则是他的干孙子。

不熟悉这段历史的朋友是不是觉得很绕？的确，不对着慕容家族的家谱我也说不清。

你只要知道，他是慕容鲜卑三代目中的一员就可以了。

他的一生用四句话概括，就是：少年成名、壮年抑郁、老年复国、暮年凄凉。

关于慕容垂的具体事迹，由于篇幅太长，就简单过一遍，主要分析概括他的特点。

慕容垂十三岁从军，在慕容鲜卑由弱转强的崛起过程中屡建奇功；

二十四岁开始帮助哥哥慕容儁南下争霸河北，可惜，只在前两年得到过重用，后来就基本被雪藏，只是做一些留守占领区的工作。

三十一岁时短暂出山，率大军攻打塞北的敕勒族，大获全胜，但很快又被剥夺兵权、赋闲在家；

三十二岁遭遇巫蛊案，最心爱的妻子大段妃蒙冤入狱，迫害致死，慕容垂侥幸逃过一劫；

三十九岁与哥哥慕容恪联手攻克东晋的洛阳；

四十三岁与弟弟慕容德联手，大破桓温，但在三个月后就遭到太后可朱浑氏和太傅慕容评陷害，被迫逃往关中，投奔前秦苻坚；

五十二岁帮助前秦攻克东晋重镇南阳，又协助苻丕攻克襄阳；

五十六岁参加前秦攻晋战争，苻坚败于淝水，慕容垂将苻坚护送回长安，随即前往河北，开始起兵复国；

五十九岁击败东晋名将刘牢之，陆续攻克河北大部；

六十岁称帝复国，史称“后燕”，随即占领河北、辽东全境和河南、山东北部；

六十六岁攻灭翟魏，后燕席卷齐鲁大地，势力扩张到淮北；

六十八岁攻灭西燕，占据山西全境，后燕国势达到巅峰；

六十九岁派太子慕容宝进攻北魏，遭遇参合陂惨败，五万精兵全军覆没；

七十岁抱病征讨北魏，在参合陂看到后燕军尸骸堆积如山，悲痛呕血，病情加剧，攻克北魏都城平城后在归途中病逝。

慕容垂的一生，跌宕起伏，历经坎坷，说是十六国时期最具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也不为过。

慕容垂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是善战。

从十三岁到七十岁，慕容垂纵横疆场，打败的对手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桓温、桓冲、刘牢之这样的一流将领，是足可与慕容恪并驾齐驱的天才名将。

他防守厚重、稳如泰山，进攻犀利、动如脱兔，堪称攻守俱佳。

在与桓温的枋头大战中，先是守得密不透风，令连战连捷的桓温难以寸进，这是“不动如山”。桓温退军时，诸将要求追击，慕容垂却看出桓温留有后手，一直遥遥尾随，耐心等待机会，这是“其徐如林”。直到发现桓温加速撤退，才果然追击，迅速迫近，这是“其疾如风”。追上桓温大军后，发起雷霆攻势，一举将桓温击溃，这是“侵略如火”。

他用兵果决，意志坚定，善于迎难而上，挫败强敌。

复国之战时，慕容垂围攻邺城，城中的符丕走投无路，只得向东晋求援。东晋派大将刘牢之率北府精兵北渡黄河，增援符丕。

当时慕容垂集团内部刚刚发生丁零人翟斌、翟真叛乱，实力被削弱，人心也不稳定。而刘牢之刚刚赢下淝水之战，北府兵正是士气最旺盛的时候。东晋军攻外，前秦军攻内，慕容垂形势极为被动，手下众将都请求暂避锋芒。

慕容垂说：“秦、晋貌合神离，互不统属，号令不一，配合并不默契，正利于我们分头击破，怎么能退兵呢？”

于是利用刘牢之求战心切，故意丢弃辎重，诱敌深入，在五桥泽（今河北邢台广宗）设伏，大破刘牢之的北府兵，斩首数千级，逼得刘牢之铤而走险，飞马跃过五丈涧，才得以单骑逃回。

他用兵灵活，打法飘逸，善于调动敌人，把握节奏，以最小的代价、最高的效率赢得胜利。

当时的丁零人翟氏盘踞河南，朝三暮四，时降时叛，是著名的刺头。偏偏这些人世世代代都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战斗意志无比顽强，从前赵、后赵到前燕、前秦，始终对他们无计可施。

为了消除对后燕的威胁，慕容垂决定亲自带兵征讨翟魏。

他先是在黄河上游的西津大造战船，慢悠悠地作势渡河。翟魏天王翟钊在下游听说，急忙率军前往西津布防，慕容垂却从黎阳连夜渡河，安营扎寨，却不急于进攻。

翟钊急忙赶回黎阳与慕容垂交锋，慕容垂坚守不出，却命上游军队也乘机渡河，然后前后夹击，轻而易举将翟钊全军击溃，翟钊只身逃往西燕，被慕容永杀死。

再比如后燕灭西燕之战也是如此。

慕容垂大军在邺城西南集结，却一个多月不向西燕进发。慕容永开始疑神疑鬼，怀疑慕容垂会从其他太行山山道突入，急忙分兵去各处封锁。

慕容垂立即率军从滏口陉急行军进入山西，强攻西燕的战略物资集散地台壁，台壁守军被击败，龟缩不出。慕容垂将台壁包围却并不急于强攻，而是耐心等待西燕军来救。

慕容永仓促召回各路守军五万多人驰援台壁，慕容垂假装败退，将西燕军引入包围圈，然后伏兵四出，大破慕容永，西燕军光被斩首的人数就高达八千，精锐尽丧。

这一战堪称声东击西、围点打援的教科书案例。此后，慕容垂顺利拿下晋阳、长子，灭亡了西燕。

慕容垂一生还有无数经典战例，每一仗看上去似乎都赢得轻轻松松，但事实绝不会是我写的这么简单，其中如何把握分寸，如何掌握主动，如何利用天时地利营造战机，都是很深奥的学问。

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我们看了史书，穿越到那个时代，面对慕容垂同样的战局，你也未必能打出一样的战绩，甚至会晕头转向、手足无措、大败亏输也有可能。

关于慕容垂的善战，人尽皆知，就不多说了。

下面说慕容垂第二个特点：重情。

慕容垂与原配夫人段氏感情极深，巫蛊案中，段妃遭到皇后可朱浑氏陷害，蒙冤入狱，遭到非人的虐待。

可朱浑氏逼段妃承认巫蛊案是慕容垂主使，段妃抵死不认，慕容垂听说后悲痛万分，派人对段妃说：“他们对你这样拷打，你就按他们说的认了吧，我们死在一起也无怨无悔。”但段妃坚决不从，最后被折磨致死。

此后慕容垂一生都记挂着大段妃，即使可朱浑氏硬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慕容垂，慕容垂也从没有正眼看上一眼。

后来尽管太子慕容宝各方面都不尽人意，但念在他是大段妃嫡出，也始终没有起过易储的念头。

从国家社稷的角度来说，这样是不明智的，但从感情上来说，足见慕容垂的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慕容垂的重情，还体现在他对待苻坚的态度上。

淝水之战后，苻坚在乱军中逃出，单人匹马投奔了慕容垂。慕容宝向父亲建议，“行大仁者不念小惠”，应立即杀掉苻坚。

慕容垂却说：“我知道你说的有理，但他一片赤忱来投奔我，我怎么忍心害他？假如上天真的厌弃了大秦，那我将来也还会有机会。不如送他回去，这样不辜负他对我的恩情，我也算是以义取天下了。”

垂曰：“汝言是也。然彼赤心投命，若何害之！苟天所弃，图之多便。且纵令北还，既不负宿心，可以义取天下。”——《晋书·载记·第二十三章》

慕容垂还打算将自己手下完好无损的三万精兵奉还苻坚，慕容垂的弟弟慕容德又进言说：“自古弱肉强食，由来已久。秦国本就是我们大燕的仇人，怎么能说辜负恩情呢？兄长应代天行罚，斩逆氐，复宗祀，建中兴，继洪烈，如果将数万之众奉还，那必将错失良机、遗患无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兄长千万别犯糊涂呀！”

慕容垂犹豫再三，叹息流泪道：“我当年被太傅（慕容评）陷害，是陛下收留了我。后来王猛用金刀计害我，陛下又为我昭雪。他以国士之礼待我，我至今没有丝毫报答。君子不依仗患难成事，不首先制造灾祸，我只能再等等了。”

“吾昔为太傅所不容，投身于秦主，又为王猛所谮，复见昭亮，国士之礼每深，报德之分未一。君子不怙乱，不为祸先，且可观之。”——《晋书·载记·第二十三章》

应该说慕容垂不杀苻坚，也可能有战略上的考虑，杀死苻坚会背上不义的罪名。但我们看待历史人物，甚至看待如今之事，也还是应该多看他做了什么，不要过多地猜测人家的动机。

比如别人帮助你，你得到了好处，就应该有感激之情，而不应该说什么：“他其实是为了某某目的才这样做。”用这种思维看待世界，则自己的内心也是一片丑恶。

可惜这种思维现在还大行其道，具体例子就不方便举了，大家可以自行体会。

说回慕容垂，他这一生，遭到哥哥慕容儁打压，被嫂子可朱浑氏陷害，被慕容垂算计，被亲生儿子慕容麟背叛出卖（详见），被王猛几乎陷于死地，颠沛流离，挚爱枉死，亲人离散，遭遇不可谓不悲惨。

但在那个人和禽兽差别越来越小的时代，他始终坚守做人的底线，在内心深处保留一份仁义和光明，即使后来成功复国，也没有大肆报复和发泄怨毒，这是很不易的。

慕容垂的情义还体现在他对待普通士卒的态度上。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普通士兵对帝王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们的生死完全不必挂怀。

而当慕容垂看到参合陂的无数后燕战士的骸骨时，竟然悲痛欲绝、惭愧内疚，大口吐血，以致病情加重，随即死去，这说明慕容垂对士兵是有真感情的。

否则后燕虽然遭遇重挫，但实力犹在，对北魏依然具有碾压的优势，换了汉武帝、曹操、司马懿、石勒以及后世的刘裕、宇文泰等，最多是愤怒，何至于惭愧悲伤呢？

在笔者印象中，因为对普通士兵惨死而悲伤离世的，只有慕容垂和高欢，而这两人也恰恰都是很重情重义之人。

最后来谈谈慕容垂作为一个皇帝，到底怎么样。

慕容垂在位十年，从军事角度讲当然是很合格的，但在政治上则是不合格的。

首先，在继承人问题上，他的处理有很大问题。

慕容垂的太子慕容宝，史书记载“少轻果无志操，好人佞己”，意思是：小时候行为轻率，德行操守不佳，喜欢别人吹捧逢迎。

稍微长大后又“曲事垂左右小臣，以求美誉”，就是故意伪装自己，讨好慕容垂身边近臣，求得他们的赞誉。而慕容垂并没有看出来，也以为慕容宝是一个贤明之人。

但事实上，慕容宝这个人见识低微、能力庸碌、毫无主见，以绝对优势的兵力进攻北魏，却遭致惨败，这只能说慕容垂知人不明。

假如让弟弟慕容德或者慕容农、慕容隆、慕容麟随便哪个单独领兵，就算不大获全胜，但至少绝不可能败得这么彻底，这么惨痛。

尤其是慕容宝最后的结局，死得糊里糊涂，一言难尽，更说明他的能力完全配不上太子之位。

所以，知人不明是慕容垂的第一个污点。

第二，慕容垂对慕容宝似乎也存在制衡行为，比如他重用与慕容宝不和的赵王慕容麟，又把慕容宝的儿子慕容会抬高到与慕容宝平起平坐的地位，史书记载“礼遇一同太子”。

如果是太平时期，也许问题不大，但后燕立国以来一直处于战争状态，这个时候玩制衡、搞掣肘，其实是很危险的事。

比如后世李渊建唐，就是一门心思让太子李建成坐镇长安，秦王李世民征战四方，人尽其才，用人不疑，唐朝才得以一统天下。虽然后来也发生了“玄武门之变”，但大唐帝国终究是走向了成功。

而慕容垂偏偏要让慕容宝率军出征，又派慕容麟随行，将帅不和，就为失败埋下了隐患。事实上我在前文已经描述了慕容麟在参合陂之战前后的诸多诡异行为，这场大战甚至可以说一开始就败局已定。

所以，用人不当是慕容垂作为帝王第二个污点。

第三，内政乏善可陈。

史书没有任何慕容垂关于安抚百姓、恢复民生、发展生产、选拔人才、兴办文教的记载，一个字都找不到。

他在位十年，几乎年年对外用兵，不仅士卒疲敝，百姓也不堪其苦，民生一片凋零。在这一点上，他比他弟弟慕容德要差得多。

其实对北魏拓跋珪大举用兵就实属不智，完全没有必要。

有人说，你是因为败给了北魏，就说没必要打北魏，是上帝视角、事后诸葛亮。

其实不是。

对慕容垂自己来说，后燕其实已经基本属于农耕文明，而拓跋鲜卑地处塞北，北魏的疆域只能放牧，对后燕来说根本就是无用之地。

历来中原王朝对北方游牧民族，以离间制衡、分化瓦解为最佳方案，只有国家真正实现大一统，且经济极度繁荣，军力达到巅峰，才会去彻底荡平北方，比如汉武帝、隋文帝，都是如此。

以后燕当时的国力，对北魏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战争，意义何在呢？

塞外天高地阔、万里草原，你就算获胜，又能如何呢？

事实上后来慕容垂御驾亲征，攻克了北魏都城平城，也不过是逼得拓跋珪远走高飞，慕容垂前脚走，拓跋珪后脚就杀了回来。

所以，战略目标不明，打仗无论胜负都是枉然。

其实，慕容垂如果能在消灭西燕后把精力转移到发展内政上，以他当时占据的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已经是中国人口最密集，农业发展条件最好的地区，只要踏踏实实选贤任能，搞好内政，将来未尝没有一统天下的机会。

后来的北魏岂不也是先灭亡后燕，占据关东，再逐步发展强大，历经拓跋珪、拓跋嗣、拓跋焘三代人的不懈努力，才一统北方。

从这一点上说，慕容垂不能算一个好的帝王。

当然，每个人的历史角色不一样，我们不能求全责备。

就像杨坚是一位优秀的帝王，但绝不会有人说他是一位英雄一样，慕容垂也可能内心压根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位帝王，而是把自己定位为一位冲锋陷阵、折冲万里的大将军，那么以这个标准来衡量，慕容垂的优秀则是毋庸置疑的。

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慕容垂百折不挠、奋斗不息的传奇一生，也足以令我辈后人景仰了。

一万字了，还有两位慕容鲜卑的重要人物，只能放到后文再讲啰。